正式抵达云州府这天,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久违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洒落,只是这阳光并未带来多少暖意,整个府城依旧像刚经历一场雨露,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府城城门处甚是冷清,昔日人来人往之景已不复存在。
正当值的守卫陈东打着哈欠来到城门口,一脸嫌恶地捏着袖子骂了一声,“这劳什子鬼天气,没完没了了,这一个来月衣裳就没干的时候。”
换班的守卫是个略弯着腰背,瘦的不成样子的中年人,他取笑道:“知府大人给各城门发了炭火钱,老陈你整日下值后不着家,家里冷锅冷灶的,你说你不是自作自受么。”
陈东面对同僚的调侃浑不在意,本想拍他的肩膀,手却又缩了回来。眼前这家伙面容憔悴,好似多日未曾饱食一般。
“老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勒紧腰带养五六个孩子累不累啊,这个年月可得加把劲儿赚银子屯点儿粮。”
同僚想到家中状况,无奈苦笑:“是啊,如今这世道,拖家带口的,还真不如你这单身汉活得自在。”
陈东到底轻轻拍了拍他腰间,不着痕迹的塞了块碎银子。
“去,去,赶紧家去吧。”
“知府大人交代的一行人没有出现,今儿怕是也不会来,不过你也需警醒着点儿。”同僚叮嘱完,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去。
大灾时节,一般来说城门口本应聚集大批灾民,但云州府的情况却不同。每日每座城门仍就不过十五六个守卫当值,负责检查过往百姓进出,并负责指引方向。
原因无它,在这三十年间,民间流传“小灾不用怕,大灾去古家”,已形成惯例。
半个月前,灾民已经成群结队的聚集到距离府城五六十里的古家坞堡外,古家联合知府衙门,调集太仓存粮,每日施粥一次,城中富户也在古家与知府指引下捐银捐粮。
府衙中的守卫有一多半前往坞堡维持秩序,针对闹事或不怀好意的灾民进行驱逐或羁押。
左右也无人经过,陈东无精打采的靠在城墙边上,一只绿豆般大小、浑身泛着绿光的苍蝇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发出一阵刺耳的“嗡嗡”声,在他头顶盘旋不去。
陈东心中一阵烦躁,忍无可忍地抬起手挥赶,但那苍蝇却轻巧地避开了他的攻击,继续在他耳边挑衅似的飞舞。
“恁你娘,什么东西都来搅扰小爷。”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出现在陈东的视线,马车后面还跟着三匹高头大马。
他揉揉眼,待马车驶近,看到车辕处刻着的‘范’字,眼睛不由一亮。
正是宋莹一行。
她们在连山县云家村暂歇一晚,之后便马不停蹄赶往云州府,随着距离越近,沿途所见的灾民就愈多,这些人皆拖家带口,朝云州府行进。
宋莹心中大惑不解,连山县位于云州府边陲,若要逃出寒潮范围,也该往北去才对。
让古月打探一番才知晓,原来古家每遇大灾便会煮粥布施,广行善举,故而多数百姓都逃往府城方向。
一路上宋莹还注意到,沿途灾民无一不是穷困潦倒的百姓,通常以村落为单位集体行动。
另有零星几个富户集结数十名护卫,赶着十几辆马车逃难,其行进方向则正好相反,是去往云州府外。
此类反常举动,立刻引起宋莹的警觉。
若宋莹身处云州府,在寒潮中受灾,她自忖必然会与富户们想法一致,抓紧一切时间逃出云州府地界。
毕竟,即便古家施粥,无处安置的灾民死亡人数也定然攀升,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来者可是自丰县而来?”陈东挥手叫停马车。
古月收紧缰绳,古怪的看着守卫,一时没有开口。
“问你呢,是不是从真定府丰县过来的?”
宋莹掀开车帘,先是看了看冷清的城门口,疑惑问道:“确是从丰县而来,不知差爷为何有此问。”
陈东听完精神大振,解释:“知府大人传过话儿,说近日若有从丰县过来的一行人,就让我们派人带到衙门。”
宋莹大概猜到,应该是玄序道长的安排,便点点头。
在路上经由陈东解惑,宋莹才知道城门处为何冷冷清清,暗道古家果然遵守观主遗志,心中起了一丝敬佩。
古月和九斤从小在云州府长大,九斤虽在后宅当差没什么机会出府,但再次回到府城也觉得十分亲切。
前往知府衙门的路上,古月也凑趣儿向宋莹介绍府城里曾有名的铺子,好玩儿的去处,“小姐,如今这街头没什么人,若是往常,这条街人来人往的,咱们的马车都不一定过得来呢。”
陈东在一旁随行带路,闻言好奇的打量古月,笑着开口:“这位小哥儿原也是云州人?你说的倒没错,只可惜因寒潮的缘故,街面上的铺子除了粮铺布庄,其余的大多歇业,府城已冷清了近半个月。”
接近晌午,阳光终于有了些暖意,街面上零星几个人等在粮铺门口,排着长队购粮。
古月在前面和陈东搭话,多谢他带路,状似随意的将几粒碎银子递到陈东手里,“差爷,不知古家施粥几日了?若寒潮不散,难道古家会一直施粥?”
陈东不知宋莹一行人来历,只当是知府大人邀请的贵客,是以也不敢怠慢。
含笑收了银子,方低声道:“哪儿能一直施粥,古家就算豪富,也断没有一直做冤大头的道理。往年若有灾情,古家一般都是禀明知府大人,以工代赈,古家坞堡就是在这些年里一点点建起来的。”
“若问现在能施多久,那还真不清楚,左右这寒潮难不成一直不散?扛过一阵子应该就能好转。”
“您瞧,今儿是这一个月里难得的好日头,没准儿就是您们几位有福气的贵人给我们云州府带来的好兆头。”陈东机灵的恭维。
半个时辰后,经过门子通传,宋莹见到了云州府知府李有荃。
李有荃在云州府做了近十年知府,已到了告老还乡的年龄,每年在吏部的考评都是中上,但皇帝好似忘了有他这么个人一样。
年年中上,年年就是不升官,蹉跎了这么久,他除了认命也没得选,之后俨然就成了老油条,这些年他想通后便主动分散权力。
前有玄行司和古家,后有司隶缉事府,他只居中协调。
心中念头通达:大周的知府恁他娘的不好当。
宋莹到底只是一介农女,迈过书房的门槛儿,正琢磨着是否要行跪礼,李有荃就挥手示意让她坐在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