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殿下道:“朔白、即墨,很多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有的时候,一个人并不仅仅代表着他自己。天君就是天君,无论他做的是错还是对,他代表的都是整个天宫。
“站在他身后的,不只是三重天的星君、九重天的仙官、这些暂时被离渊咒所困的上仙,还有往后悠长岁月里,天宫里可能出现的任何人、任何事。”
他把目光转向清明,缓缓道:“而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则代表的是地府。地府的十殿阎罗,得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得为地府负责。
“在天地两界面前,我们个人的喜恶,根本不重要。”
他的话说完,一时间几人全都沉默下来,原本横眉立目的七殿下、八殿下也都神色复杂的移开了目光。
是的,一殿下所说的,清明全都明白。
地府与天宫向来同气连枝,帝辛作为现任天君,他的所言所行都是天界的象征。且不说离渊咒善恶难明、对错难辩,今日若是几位殿下偏帮清明而公然与天君叫板,传出去便是地府挑战天宫权威。
那么今日之后,不管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不管以后天宫是否易主,对于天界而言,地府都不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存在。而六界众生只会认为,地府会为了自己的一个小小鬼差而罔顾大义,公然背叛自己的盟友。
最后的结果就是,在天宫的公信力崩塌以前,地府的公信力会更先崩溃。
这些,清明全都明白也能谅解,正如几位殿下所想的一样,最好的办法,就是地府不参与此事、不偏帮任何一方。
可是明白归明白,心底的唏嘘却也还是难免的。
即墨还是不甘心道:“可是……”
只是他的话并没有说完。
站在一殿下身侧的九殿下出声打断道:“够了。朔白、即墨,这些事本就不该是我们来参与的。
“况且,抛开你们与清明的私交,你们觉得,离渊咒当真就是恶咒禁法吗?”
七殿下颔首道:“天宫作为六界之首,自上古神巫大战以后,便一直统领六界,各族井然共生,若剥去恶源当真能让他们视苍生平等,那么对于六界而言,岂不这才算公允?”
二殿下闻言,轻轻柔柔的反驳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虽言圣人无情,视万物为刍狗,但若是只有无情方能算公允,那岂不是六界你我都须得无情?岂不是六界众生也都得无情才能做到对万事万物公允?”
几人身后一直担忧的看着清明的四殿下也幽幽道:“若当真如此,那祖神又何必创造星海收回我们的魂魄?无情无欲,还哪来的魂魄可入星海、丰盈天道造物?”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一直到日光渐盛、六界那些来看热闹的闲人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越聚越多的时候,几位殿下还在争论不休。
眼见也吵不出个结果,最后还是一殿下大手一挥,道:“好了,都已经争了一路了!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手底下见真章,打过再说!”
七殿下兴致盎然道:“好!我们几个也许多年不曾动手较量过了!”
一边说着,几位殿下便齐齐在乐游山上空找了处空闲点的位置,交起手来。
他们倒是分得很均匀,四位殿下认为下离渊咒是对,四位殿下认为下离渊咒是错。两方势均力敌得仿佛提前商量好的一般。
朔白看着眼下的情况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几位殿下的话,他和即墨都是听进去了的。
他看着清明,为难道:“清明,我们……”
即墨也站在一旁,鼓着一张黝黑黝黑的小脸,闷声道:“清明,对不起,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
清明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揉揉即墨的发顶,道:“没关系的。你们已经长大了,现在是地府的无常主,合该要好好负担起你们的责任和义务才是。”
纵使他再失落,可是这就是事实。雏鸟都有离巢的时候,都有属于自己的天地需要去驰骋和守护。
况且,能看见当初的两个小萝卜头有了今日这样一份担当,他也觉得很开心欣慰。
待他说完,只见一条长长的索魂链自天边而来,一连缠上了朔白和即墨的腰际。
一殿下的声音传来,道:“既然说清楚了,你们两个还不过来。”
然后锁链一用力,就只见朔白和即墨被倏忽带飞,也加入了半空中几位殿下那徒有其表的打斗中去。
清明抬头看着乐游山上方的天空,云头上黑压压的站满了形态各异的人,那些全都是来看热闹的六界之人。
他们看着东边打作一团的天宫上仙,那群素日里趾高气昂、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仙官,此刻全都面目狰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又看看西边装腔作势放火花做表演的一众地府阎罗,他们往日从不出鬼门,若非那一身赤红玄黑的阎王袍,怕是连身份也难辩。
云头上看热闹的人群面对这天上地下的两拨人,各个眼睛里冒着精光,既好奇又兴奋。
并且他们知道,更精彩的大戏,还在后面!今天这场无与伦比的热闹里,最重量级的人物还没有登场。
而站在乐游山顶的清明和他们一样,也在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天君帝辛!
正心思乱转间,清明陡然感觉自己被一双满是威压的目光盯住,那目光里饱含的冰冷与压迫让清明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他猛然想要转身,但是几乎是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正以非人的速度接近他。就在下一瞬,他的背后就贴上了一具躯体。
一道温和沉厚的声音在清明耳边响起:“清明,我们又见面了。”
是帝辛。
纵然没看见身后的人,清明也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
悄悄用了用力,清明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了。他只能这样僵着身子,任由帝辛靠近自己。
几乎只花了一息,清明便放弃了抵抗。
他从善如流的放松自己,道:“天君,看你这么久没出现,我还以为你今日是打算放所有人的鸽子。”
帝辛闻言低低笑道:“哈哈,怎么会呢。”
他背着手,抬头看着漫天黑压压的人头,道:“今日来了这么多人,若是我不到,岂不是扫了大家的兴致。”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得如同任何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一般,甚至还带着几分轻松惬意,让人听起来觉得他的心情很不错。
清明不想再兜圈子,便直言道:“别打哑谜了,现在已经没有别人,你若想跟我说什么,便直说吧。”
帝辛一直等到现在才现身,费尽心机把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支开,看来他并不想被人打扰。
清明听着身后静默了下来,当他防备着帝辛接下来到底要打什么算盘的时候,突然感觉脸颊上贴上了两根冰冷的手指。
帝辛推着他的下颌转向西边的天空,使得清明看清那边的几位殿下和朔白、即墨他们。
他道:“你看,看起来他们玩得挺开心。”
清明:……
突然在这不合时宜的时间里,清明觉得有一瞬间的丢人。
帝辛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他道:“清明啊,你看,六界众生为何都如此卑劣?
“之前你以一介仙官的身份留在地府当鬼差,给他们赚足了颜面,那时他们对你表现得多么亲厚,可是现在呢?
“为了不得罪天宫,为了以后可能的、莫须有的流言,他们便作壁上观,甚至还假模假样的从地府里千里迢迢的赶来,就为了给你、给六界做这一场表演,当真是……叫人恶心。”
他的声音越说越冰冷,也逐渐透出他的厌恶。
而他说的话,也让清明的心底有些担忧。
清明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帝辛松开手,又恢复了那威严沉厚的声音,仿佛刚刚那个含着满腔忿恨的声音不是出自于他一般。
他道:“清明,你分清善恶了吗?”
又是这个问题。
上次地藏王问他的时候,他还什么都不记得,完全不知道地藏王的意思。可是现在,他却什么都明白了。
清明淡淡道:“善恶之分本就不重要。我心中有善,我所行便是善;我心中存念,我所行皆受限。既如此,随心便是随善,又何必过分拘泥善恶之辨。”
说完,清明听着身后又安静下来。
过了良久,他才听见帝辛喃喃道:“是吗……这就是你找到的答案……”
他道:“我真是羡慕你啊,你再不会被本心所扰。你不会生出恶源,即便是历经十世恶人命格,归来也只会让你更加坚信自己。”
说罢,他负着手从清明的身后走出来,还是那一身雪白锦玉的天君袍,威严端肃、万方格物。
清明看见帝辛抬着头,神色慈和的看着云头上被凌霄打得遍体鳞伤的上仙们,道:“还不止你……
“你看,这满天的上仙一直被人尊崇,可是还是被自己的恶源纠缠得无法脱身。可是你呢,还有你教出来的三个座下弟子,却每一个都善恶互存,轻松便能摆脱离渊咒的束缚。
“我真是羡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