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之学,玄之又玄。不可尽信,不可不信。
吴兰图娅解释说,这座王廷大酒店,曾是全市乃至全省重要的招商引资项目,并且还是上级挂号直抓的外资项目。当时,吴兰图娅就在招商局工作——当然也是因其娅形象好、气质佳,不仅形象好、气质佳,而且能歌舞、善饮酒。很多客商可谈可不谈的项目,她一去就能谈;很多能落在旗市也能落在别市的项目,她一去就能落在旗市。当时外商专门选定要在旗市建设一座现代化高标准的大酒店,自称千百年前其先祖是匈奴贵胄,从此作别故土,跨马西迁,一路颠沛流离到了欧洲,如今后人发迹,缅怀先人,特来寻根问祖,并决定斥巨资兴建地标建筑,冠以“王廷”之名,永为纪念。后来,上头发现这样似乎不大妥当,毕竟旗市秦汉之时是对抗中央王朝的大本营,于是责令本地酌情整改,旗市既要完成上级交办的任务,又不想得罪外商,授人以柄挑起舆论,正在无奈之际,求教于方士,有个风水先生说最好的办法是在酒店对面建一座霍去病的雕像,可用镇之。这位先生据说后来还去过上海,去过外滩。
大家听了吴兰图娅的讲解,再看雕像,在射灯的聚光照耀下,感觉更高大了、更英武了。去饭店的路上,郝白摆弄手机,才发现郝母发来的微信,登时吓了一跳,赶紧打过去电话,郝母正在医院,郝父还在急诊室抢救。
郝白问是什么情况,原来郝父喝着为儿子升官庆祝的茅台老酒,先三杯,又三杯,郝母嫌他浪费好酒,劝他给儿子留点,郝父说今日高兴,高兴酒不能等,一定要喝高兴。再说了,这酒家里还藏着两瓶,多个一点不妨事。万万没料到,郝父自以为是珍藏多年的茅台老酒,实际上是潜伏多年的茅台假酒。当晚郝父喝得高兴,昏昏睡下,第二天日上三竿,还没起床。郝母去叫,发现郝父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吓得赶紧打120报警。郝母知道郝白随团外出,本来不想惊扰儿子,不料到了夜间还不见醒转,这才慌了神。
郝白也慌了神,但还得故作镇静,编瞎话哄老妈说醉后不醒是人间常态,不必大惊小怪,比如我之酒肉朋友二胖,经常一醉一天,有时一醉两天,时辰一到自然醒。郝母心下稍宽,郝白不敢耽搁,立即向考察团团长石必成请假,准备星夜返回。石必成赶紧帮着联系,吴兰图娅安排了旗市直飞的航班,派车把郝白送到机场。
旗市的机场在西北戈壁之中,夜幕四合,星垂八荒。郝白独坐机场,心中忐忑,一直盯着手机,生怕错过消息,俄而听得风声大作,漫卷狂沙如雪。机场广播告知,由于天气原因,航班延误起飞。这一天辗转千里,早已舟车劳顿、人困马乏,此时困意袭来,郝白在候机厅坐着打盹,时睡时醒,如梦如幻,一会儿好像坐在北上的考察团车里与板寸争说古诗和名将,一会儿好像坐在汉军大账中和听卫青霍去病纵论战场形势,一会儿好像坐在宋家堡的“万象神宫”里旁观祭天大典,最后好像坐在自己家里——不是现在租房的家里,而是城河里旧居的家里,和爸妈喝着茅台老酒畅想未来回迁房建好了怎么装修布置......时光交错,场景闪烁,郝白猛地醒转,视线范围内的事物由模糊而变清晰,原来还在候机大厅里独坐,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蓦地想起《后汉书》里一句话,“夜梦先帝、太后如平生欢。继寤,悲不能寐”。正史之中皇家帝王生活里这样有温度的文字不多,寥寥数语,似有千言,高密度的语言里蕴藏着无尽之意。郝白忽然心有所感、悲从中来。
半夜板寸关心郝白下飞机了没有,郝白说还没有上飞机。板寸大呼可惜,早知道飞机延误,还不如和我们一起喝酒,不仅有美食,有美酒,有美人,而且还有好戏。郝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板寸说吴兰图娅热情招待,专门上了本地最好最烈的酒——旗市大曲,据说唐诗里写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喝的就是这个酒。郝白是你这不是扯淡嘛,这首诗的前两句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人家明明喝的是葡萄酒,和高度白酒哪有半毛钱关系。板寸说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石必成心念故人,久别重逢,感慨人生,纵酒豪饮,不一会儿自己就把自己灌蒙了,在将醉未醉之际,石必成突然摇摇晃晃站起来,又单膝跪下去,向着吴兰图娅激情表白,把一桌子人都给看懵逼了,场面一度失控。吴兰图娅为了缓解尴尬,笑说石必成喝醉了,让我们扶他回去,有什么事情明天酒醒再说。石必成坚称自己没醉,并喊来一个小服务员,问他:“兄弟,你看我醉了没有?”小服务员说:“我看您没有醉。”石必成又搂着吴兰图娅的肩膀,问小服务员:“兄弟,你说,我们怎么样?”小服务员说:“能看出来感情很深。”石必成还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进一步再问:“具体有多深?”小服务员说:“父女情深。”就是这最后四个字,直接把石必成整崩溃了,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哇哇大叫,最后哗哗大哭,精神状态已经具备了直接入住楚鹿乡精神病院的基本条件,结果还没送到酒店,半路上就休克了,大概是因为急火攻心和烈酒烧心的双重夹击,扇耳光、掐人中都弄不醒,直接送到了旗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到现在还没出来。听医生说,人应该没有大碍。但是大家经过权衡,毕竟人命关天,谁也不敢担责,还是通知了石必成家属,这会儿石必成家属应该正在原平市机场候机,今夜直飞旗市。
半个小时后,板寸也来到机场,专门来接石必成家属。郝白和板寸见面,彼此问了彼此的情况和医院那边的情况,两位醉汉都还没有转醒。旗市机场不大,候机处和接机口都在一个大厅。两个小时后,东方渐渐发白,黑暗散尽,黎明重生,旗市地势高昂,云天寥廓,视通万里,只见一个黑点遥挂苍穹,黑点由远及近,慢慢变大,正是来自南国的客机,裹挟着南边的污浊空气和苍蝇缓缓降落在旗市机场。最先出来的一位女士,五短身材,五大三粗,板寸看了看真人,又看了看照片,说没错,这位就是石嫂。板寸赶紧快步迎上去,表明身份。石嫂连珠炮般地问了板寸三件事儿:第一,石必成死了没有?如果死了算是死得其所,如果没死,那为什么没有喝死,是不是酒喝得还不够多?第二,那个贱人在哪?虽然我不知道石必成为什么喝成这样狗样,但肯定是因为这里有一个贱人。第三,你们作为石必成的属下,为什么没有一起喝死,陪主子殉葬?
石嫂三个问题,直接把板寸干懵了。板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扭头想找找郝白,心说郝白口才好,这厮可以给石嫂解释解释,或许还有转圜余地。郝白从石嫂走路带风的气势中就发现了苗头不对,赶紧闪身一旁,心中暗叫侥幸:如果不是自己家里有事要走,那么来接机的大概率就是我。
郝白坐上石嫂飞来的这趟班机返回,飞离大地,冲上云霄。飞机爬升到平流层,郝白隔窗俯瞰,苍茫天地,万古如一,城池如豆人如蚁,好像是汉军帐中的沙盘,方舆图上的墨笔,这样的宏大景象和上帝视角,伟大如霍去病也是没有见过的。一夜未眠,郝白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郝白是被空姐喊醒的。原平市机场在城市正南的王陵村。王陵村很有意思,原平市的机场在这里,原平市的火葬场也在这里。故老相传,在战国之世,曾有多位王侯葬于此地,后来这里就叫了“王陵村”,每年村民下地干活都能刨出来若干个考古现场,每年全市的“十大考古发现”这里能占七八个。二十年前市里火葬场和公墓外迁,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各村恶之不祥、避之不及,后来实在没办法,领导说反正这个村本自古就是埋人的地方,“王陵”嘛,谐音就是“亡灵”,这匹配度简直不要太高,索性就把火葬场搬到这里。火葬场前后建了十年之久,因为一边建一边挖,越挖古墓越多,工期一误再误,不过领导认定了古墓越多说明这里风水越好,风水越好在这里建火葬场和公墓就越有市场。十年前,也就是新火葬场落成之时,原平市开始启动机场建设,当时周边七八个市火拼一个名额,原平市凭借地处几何中心而胜出,项目落地的时候,各村都嫌机场噪声扰民,还有被飞机落下砸到的误伤风险。后来王陵村说,不行这个项目还来我们村吧!领导问:你们不嫌飞机场噪音大吗?王陵村说,飞机场总比火葬场强吧!后来飞机场就落到了王陵村。说来奇怪,机场占地这么大面积,竟然一个古墓也没有,比预估的工期还快了三个月完工。飞机场名字初定的“王陵机场”,后来正式定名的时候,领导说这个暂定名挺不错啊,听上去既有埃及法老异域风情的神秘感和国际感,又有战国时代扑面而来的历史感和沧桑感,中西合璧,堪称完美,而且一边是火葬场和公墓,主打“入土”,一边是飞机场,主打“落地”,这匹配度简直不要太高。
飞机落地,郝白出了机场,正是早高峰的时候,机场地偏人少,出租车更少。郝白拦不到出租车,试着拦私家车,一半的私家车急着往机场送人,让郝白滚开,好狗不挡道,一半的私家车急着拉人回市区,骂郝白找死,换个地方投胎。郝白无奈往前走,一直走到飞机场和火葬场的“人”字型大路汇合口,后面过来一辆车,嘀嘀按着喇叭,郝白回头一看,是一辆冒着长长黑烟的大大的灵车,大早起就遇上这样的车,大大地感到晦气,赶紧大声地“呸呸呸”,联想起老爹还在医院昏迷不醒,纵然平时郝白不信迷信,但这会儿也有些迷信了。
郝白仔细看了看,这辆灵车似曾相识,好像是梁欣萍那样有一种熟人整容的感觉。灵车司机使劲挥了挥手,竟然是老秋。郝白以为是自己连续奔波、转战千里造成的精神疲劳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没错啊,确是老秋不假。老秋摇下窗户,点了根烟,说是看郝白等不上车,可以顺路一起走,正好他也要回文宁县城。
郝白犹豫要不要上车。上还是不上,这又是一个问题。按道理该不上,但如果不上吧,这儿又等不到别的车,万一因此耽误了最后一面,那可要遗憾终生;事急从权该上,但如果上吧,那就是坐着灵车回家,万一老爹有个三长两短,迷信的老妈一定会把诅咒亲长的罪名按到郝白头上。最后,郝白咬了咬牙,决定此事谁也不说,毅然决然上了车。
郝白问老秋:“你怎么在这?”老秋反问:“俺为啥不能在这?”
郝白不解:“你不是又回精神病院了吗?”老秋也不解:“精神病院也能出院啊!”
郝白奇怪:“你为啥开着这种车?”老秋也奇怪:“这一直就是俺的车啊!”
郝白环顾车内,大概像是原来的车,但有很多地方又不像。回头看了看车尾,黑烟滚滚,不改本色,这才确定这就是当初的“移动烽火台”。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