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浮躁。今人和古人相比,更加浮躁。
这种浮躁,在“酒”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古法酿酒,都是醪糟米酒,低度慢醉,所以才有“李白斗酒诗百篇,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妙事。自从元代发明了蒸馏技法,度数高,醉得快,再也来不及思考于小酌之后、仙欲于微醺之间。所以元代之后,世间便再无大师了。
“现在的人,喝酒就是为了醉。所以嘛,必须缩短醉酒的时间、醉酒的过程。不想等,也不能等。”郝白记得当时自己说完这一句话,便吐了一桌子菜。人如死狗,身如烂泥,出溜到桌子底下。紧接着,酒劲儿二次发作,上下齐出,口吐秽物,遗尿不觉。
在楚鹿大酒店没喝过瘾,出来又转战乡政府旁边的苍蝇馆子。此时,在这苍蝇馆子里,只有苍蝇还对郝白保有兴趣,以为郝白是古往今来难得出现的一大坨屎,嗡嗡起舞,上下翻飞,欲食之而后快。就连平时以吃屎为乐的土狗大黄,都嫌弃郝白的脏不可近、臭不可闻。
郝白醉眼迷离。意识马上丧失的最后一瞬间,郝白清醒地感知到黄狗嫌弃、青蝇不弃,顿生人生感慨,大叫了一声:“一生一死,乃知交情。一贵一贱,乃知交态。”
躺成大字,人事不知。
郝白再次醒来时,一脸“我是谁,我在哪”的懵逼,身在何处、姓甚名谁,一切不知。
床头孤灯昏黄,映得斗室仿佛荒山古寺,随时都可能有狐仙美人跳将出来。
一想到美人,郝白忽感酒醒,又觉口渴,顺手抄起床头剩着的半瓶绿茶,发现绿茶没有瓶盖,喝得倒是方便。郝白先一饮而尽,又一口喷出,高声大骂,开灯环视,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简陋的旅馆标间里。而自己的意识,分明停留在楚鹿乡小学的操场上——看来夜宿操场,原来也是南柯一梦,还是梦中之梦。
另一张床上,横卧着一具肥大身躯,肥腻如猪,鼻息如雷,正是知心贴心的酒肉朋友——二胖。
郝白摇摇晃晃起身,一把揪住二胖耳朵,将好大一颗脑袋,连根拔起。
“姊妹,姊妹!别走,别走!”二胖吃痛醒来,回味春梦,大骂郝白误事,怅恨不已,表示春梦等价于春宵,都是一刻千金,千金不换,要郝白照价赔偿。
“我怎么在这里?”郝白完全断片。二胖将自己如何重情重义、不远几十里将醉酒郝白接回城的事迹添油加醋讲了一番。
“这他娘的是啥?”郝白晃了晃手里的绿茶瓶子,带着满满的怀疑,厉声质问。
“尿啊,这都看不出来吗?”二胖摸不着头脑。
“看出来了!”绿茶瓶子经郝白这么一晃,一时黄沫涌起,液体浑浊,碎泡堆叠如啤酒花般层层泛起,又层层落下。郝白确定了是尿,恨不能立时打死二胖,想着如何报复。
“咋啦?有啥不对吗?”二胖见郝白凝视绿茶尿瓶,沉默不语,好像心事重重,以为郝白有观尿察病的妙术,通过尿之形之色发现了什么重大情况,没准还是什么不治之症,一时吓得清醒。
“没啥不对。”在即将爆发的一瞬间,郝白酒也清醒了一小半,连带着思维清醒了一大半,心说一定要克制克制再克制,绝对不能把误饮二胖一泡尿的糗事说出去,决不能直承其事,否则必将沦为千年笑柄,永世不得翻身。
“到底看出来啥了?”二胖仍不放心,生怕郝白顾及老友心态,不肯直说。
“真没看出来啥。”郝白不仅恶心,更是闹心。
“看出来啥病了?你只管说,放心,哥哥我挺得住。”
“你他娘的该败败火了!”郝白被问得不耐烦,强忍怒火,心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来日方长,看我徐图后计。
“是啊,是该败败火了。有日子没碰姑娘了。”郝白一句话戳中二胖心窝,一身肥肉仍在床上,翻滚难受,辗转难眠,永夜难消。
小旅馆里没有卫生间,郝白以洗脸之名去漱口,跌跌撞撞出去,踉踉跄跄回来,腿脚不听使唤,好像是身体背叛了大脑,脑子却被冷水激得清醒,见二胖的肥躯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状如硕鼠,丑似董卓,恨不能借来吕布的方天画戟手刃此贼,又看到床头柜上的绿茶尿瓶,更觉恶心,一脚踹醒二胖:“你尿尿就尿尿,为什么要尿到绿茶瓶子里?”
“屋里没厕所啊,尿到瓶子里省事。”
“尿到瓶子里就算了,为啥不拧上盖子?”
“不拧上盖子方便啊,再尿的时候省事。”
“你以为喝咖啡呢,还他娘的续杯!”郝白又给二胖补了两脚。
“你他娘的才续杯呢!”二胖睡得正香,先被郝白踹醒,又被补了两脚,一时大怒:“老子是尿尿,不是喝尿!老子是尿给你续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直戳郝白的心窝。郝白哑巴吃黄连,喝尿不敢言,强压怒火,看看绿茶尿瓶,再看看二胖的大脑袋,恨不能掰开这厮的臭嘴,一瓶给他灌下去,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你他娘的是不是酒还没醒啊?大半夜的和一个绿茶瓶子干上了!算了,老子去扔了它!”二胖抄起绿茶尿瓶,就往外走。
“你等等!”郝白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表情开始由忍辱负重向反击逆转过渡,别有深意地发问:“二胖,我的好兄弟,你为什么用绿茶瓶子?”
“手边现成啊,绿茶瓶子怎么了?”二胖一愣,还以为绿茶瓶子的瓶身颜色,影响了郝白观尿察病的妙术发挥。
“绿茶瓶子盛得下吗?”郝白的深意更深了一层。
“盛得下啊!尿了两泡呢!我专门买的大瓶装,目前还有1\/3泡的空间。”二胖对自己的尿量和尿技,颇为自负。
“绿茶瓶子塞得下吗?”郝白听出二胖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于是精心更换了动词。
一字之差,愚鲁如二胖,此时也听出了郝白的险恶用心,只怨自己酒后只图省事,一时不察,自曝短板,赶紧想办法进行遮掩,忽然大脑中检索出来最近刷短视频发现的一个词,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你懂什么,‘君子不器’,懂吗!”二胖见郝白明显没有反应过来,继续追加:“这是很高深的古文,意思是说真正的君子,是不能以器具来禁锢、来衡量,是从来不以器物的大小来论优劣的。你懂个屁!”
二胖自认为挽回了一点面子,赶紧拿着绿茶尿瓶出门,走廊里春风荡漾,老旧的玻璃窗映着点点星光。
这是一所老破小的车站旅馆,藏身在老破小的车站身后的斜街的深处。旅馆通高三层,据说当年也曾威震江湖,睥睨周边三五里范围内的平房,曾经有许多失意于情场、完败于商场、输光于赌场的各路人物,络绎不绝地来这里跳楼,就是明证。可惜,斗转星移,威风不再,旅馆和车站一同衰老,英雄失路,美人迟暮,春风三千里,春光吹不回。
走廊里灯光时明时灭,也不知道是电压心怀不满还是灯泡不甘寂寞,白炽灯里的灯丝滋滋作响,忽明忽暗。二胖出来透透气,心叫不妙,自己几桩糗事和短板都掌握在郝白手里,前有英雄洗腿嘉陵江,还可以勉强算是吃坏肚子客观上导致的英雄气短,但今天不小心暴露尺寸,这次是辩无可辩的生理真短,虽然有“君子不器”的诡辩,但到底是实力有限导致的底气不足。二胖心说还不如让郝白发现自己是个太监:如果郝白发现自己是个太监,顶多是震惊;但偏偏被郝白发现自己的短处,那么就全只剩下死党密友独有的嘲笑。想到这里,越想心情越坏。
二胖点了一根烟,猛嘬了几口,还不想就这样回去再被郝白嘲笑,百无聊赖,夜里安静,忽然听到一间房间传来不可描述的声音,顿时勾起兴致,竖起耳朵,听声辨位,一个房门一个房门窃听,终于找到了声源。二胖满怀窃喜贴近,只听一个男声失声喊道:“不行了不行了!”一个女声意味深长的埋怨:“老娘倒是想和你长长久久,可你看看你自己,该长的不长,该久的不久!你说怎么弄,真是没法弄!”男声没有了声,被数落地不敢吭没了声。
不听不要紧,一听之下,二胖受的刺激更强更深更猛烈了。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破釜沉舟的念头:“实在不行,老子就把郝白的裤衩扒掉,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没准你还不如老子哩!”想着就要摁灭烟头回屋,转念又想:“这种不可预知的事情,就像是刮彩票,万一给郝白刮出来一个‘大’奖,那以后就更抬不起头了。”
二胖浑身上下被一个“乱”字笼罩,凭窗乱望,满心乱想,希望天可怜见这时街头能出现一个酒后乱晃的姑娘,走上几步酒力发作醉倒路边,能让他尽情乱来。乱找了半天,乱晃的姑娘没有出现,倒是出现了一团黑雾——能在夜色中出现更黑的雾气,显然这团雾气绝非等闲。二胖凝神观看,黑色雾气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个方头方脑的巨物,原来是一辆公交车。再细看,原来是老秋的公交车——文宁县着名的“移动烽火台”。二胖素知此车,知道这是郝白从前往返楚鹿乡和县城的“御用宝车”,不过此车出现在此时此地,还是让人大感诧异。
二胖赶忙回房间叫来郝白,二人临窗下视,只见移动烽火台缓缓移动,正向斜街外驶去。驾驶位上的老秋,显然是还没有睡醒,神色不乐中还透着意犹未尽。
“老秋!”
郝白拉开窗户大喊一声不要紧,却吓得老秋一个激灵,一阵手忙脚乱,移动烽火台开始加速移动。
郝白大感奇怪,还想问问老秋什么时候从精神病院出来了,连连呼喊:“老秋!老秋!”老秋这才醒了醒神,循声望来,一看是郝白,大喝了一声“我擦”,冲着郝白喊道:“小郝啊,你他娘的吓了老子一大跳!”随后又踢了踢自己的老破车,补充喊道:“不光是吓了老子一大跳,还把老子的爱车吓了一大跳!”
“就你这个破车,你不动它,它自己都想坏,你这么猛踢几脚,坏得更快。”郝白酒已醒透,睡意全无,索性下楼出了旅馆透透气。
“老子这个爱车,已经坏成这个x样了,不多这几脚。”老秋开门跳下车来,接过郝白的烟,狠狠嘬了两口,长长吐出一口气,浓浓的烟圈化在了昏黄路灯无力照射的夜色之中。
二胖也跟着下楼出来,挥着大手,拍了拍移动烽火台的车头,赞道:“这车看着和我爷爷一个辈儿!”一拍不要紧,只听先是“呼嚓”一声,然后“丁丁当当”,车头部位掉下来几个零件,落在了车底。
“没事没事,掉几个螺丝不打紧!”老秋摆摆手,示意不要大惊小怪,又猛吸一口烟,留下一个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说道:“不多说了啊,老子还要赶路哩。”
“大半夜的,赶什么路?赶着投胎啊?”郝白认定老秋没有实话实说,并且按照老秋的个人作风猜测,老秋肯定不是身有要事的赶路,而是东窗事发的跑路。
“你小子,现在当了官了,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话里有话,可不如以前在山里那会儿实在了。”老秋知道郝白认定自己没有实话实说,心说自己一不是出来趁夜偷情事发跑路,二不是月黑风高作奸犯科,正要解释,听着身后街巷深处遥遥传来脚步之声,顿时又吓了一跳,赶紧跳上车:“小郝啊,下次再聊啊。追兵来了,老哥我先跑为妙!”赶紧打火,轰起油门。“移动烽火台”虽然老气横秋、状如老秋,但更老当益壮、老而弥坚,不像是影视剧中的女主角被坏人追赶时一定要崴脚、要摔跤,它从来不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喷出长长的、浓浓的尾气,吭哧吭哧加速驶离。
只一瞬间,一团黑烟就将郝白和二胖完全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