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这个时代有光影技术,很多东西得以无比清晰而永久地保存于今、流传于后,再不必凭空想象——虽然有时候想象更加妙不可言;不幸这个时代有光影技术,很多东西都被客观地记拍摄下来而又主观地传播出去——使得不明真相的观者有了更大的想象空间。
当刘步云站上皇宫大厦烂尾楼,准备纵身一跃的时候,犹豫了良久,陷入了两难:跳吧,来之前意志坚定、态度坚决,可真要站上了高楼上,俯瞰着这个世界,忽然又很舍不得这个世界——虽然此时此刻目力所及不过是一个无比普通的县城;不跳吧,楼下已经聚集了一群好事者,拿着手机拍摄视频,估计此时已经传遍了文宁县,传出了原平市,如果不跳,好像已经发起冲锋的士兵忽而又临阵露怯,必将在已经丢人的基础上更加丢人,如果跳,则综合楼之高度、自身体重、自由落体速度来计算,不仅必死无疑,而且死相难看,必然被围观的好事者拍摄并分享,千古流传。
当刘步云不知今日之事如何收场的时候,大爷施展夜行无声之绝学,悄然欺近,一举成擒。
郝白实在想不明白,刘步云不仅事业有成,前途无量,而且新婚燕尔,你侬我侬,怎么就要跳楼自绝于人民了呢?难道也像板寸一样,被戴了绿帽子、做了乌龟?
此时红日初升,阳光普照,皇宫大厦楼顶充满光明,而郝白心中的阴暗面,仍在野蛮生长。刘步云劫后余生,仿佛重生,看见老同学,触动心事,大哭道:“就是你们那个楚鹿乡,我日他娘!”
据刘步云哭诉,几天前,他正在南洋某度假胜地与新婚妻子鸳鸯戏水,逐一实践多年珍藏的历代春宫图,忽接到单位以及纪委的紧急通知,令其速归配合调查。刘步云带着扫兴之情与忐忑之心,以及未竟的春宫图,辗转万里,连夜飞回,一路联系打听究竟是谁出了事,连累到自己,结果到了纪委才知道,是自己出了事:据群众举报,近日出现一大批色情图片、视频、图书,经公安机关溯源查证,发现是楚鹿乡卫生院一医生首发流出;再细查,该医生供出一个U盘,U盘里有一个文件夹,名叫“县委办刘步云”,所有资料均源于此处;考虑此事件已经造成一定恶劣影响,县里领导震怒,要求彻查此事,绝不姑息,并专门指示越是领导身边的人越不能姑息。刘步云极力抵赖,不料纪委从其办公室抽屉深处有了更大收获——另一个硬盘,其中是刘步云现身说法、亲自示范的视频,男主角都是刘步云,女主角则是Abcd,芸芸众生。这本是刘步云留作年老体衰时回忆少年英雄时用的,不想却成为有力证据自我反噬。案验有实,而且性质更恶劣,领导更怒了,又专门指示从严处理,树立典型,永为戒鉴。
结果,事情比刘步云想的最坏打算还要坏,遭遇三连崩:首先是事业的崩塌,自己被单位扫地出门,开除公职,所谓“前程”,到此为止:然后是家庭的崩塌,父母羞于见人,从前以儿子为荣,如今以儿子为耻,新婚妻子从芸芸众生之中由此发现刘步云的阴暗面,认为其变态、不堪、龌龊,一怒而回娘家,并做离婚之准备;最后是名声的崩塌,好事者纷纷起哄,给刘步云起绰号,称之为“刘皇叔”,以求“刘黄书”谐音之妙。
当听到文件夹名叫“县委办刘步云”的时候,郝白心跳加速,血压骤升:那不就是自己丢的U盘么!刘步云后面讲的话,郝白都没有听清楚,他在想的是:刘步云暴露了,那么自己有没有暴露?纪委已经查到了刘步云,那么会不会顺藤摸瓜查到自己呢?刘步云已经遗臭万年了,那么自己会不会紧步后尘?刘步云来跳楼了,那么自己要不要跳楼呢?
“U盘里再没有别的线索了吗?”郝白试探性地问道。
“狗日的U盘!狗日的不知道是哪个狗日的U盘!可把老子害苦了!我操他妈!”郝白这一问,又勾起了刘步云的痛处,“狗日的U盘里除了老子那个文件夹,什么都没有!搞的好像是老子的U盘丢在了楚鹿乡一样!真他娘的邪门!”
“那就好,那就好。”郝白长出一口气,轻声咕噜。
“你说啥?”刘步云脑子还有点乱。郝白赶紧改口:“我是说‘那不好’,这不是栽赃陷害吗?”刘步云不好意思了,说道:“也不算是栽赃陷害,怪只怪自己,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郝白听刘步云的成语用得已经敌我不分了,担心他精神错乱,赶紧扶他下楼,送他回家。刘父刘母从朋友圈里看到了儿子要跳楼的视频,已经赶了过来,郝白帮着一起送刘步云回家,刘父刘母感激不尽,叮嘱儿子交朋友就要交这种危难之际挺身而出、顺境逆境待之如一的真朋友。
来到刘家小区,楼道口扔着一堆书,郝白一看,正是刘步云书房的那些空壳子书,已经被无情地扫地出门。
来到刘家门口,却见门上贴了一张纸,写着“刘皇叔家故居”,刘父大骂:“这是哪个狗日的,趁老子出门的功夫贴的?有本事站出来啊!”声震楼道,久久回响不绝。
进了刘家,新婚气氛犹在,而新娘已决然而去。刘步云回房休息。刘父四下看了看,认为以儿子的精神状态,有必要加装防盗铁窗,以备不虞。刘母表示即便安装了防盗窗,也难免儿子意念决绝,破窗跳楼。刘父刘母没了计较,商量着去哪找一个既安全、又安静、还能安心的地方,让儿子暂避风口浪尖,暂住一段时间。
郝白灵光一闪,推荐了一个地方——楚鹿乡精神病院。其地安全,海绵墙体防自杀,铁屋单间防越狱;其地安静,偏居一隅,青山四围,远离尘世;其地安心,最适合修身养性、调整状态。刘父刘母当即决定,去!
郝白因刘步云之事因自己而起,抱着悔过赎罪的心理,尽心竭力,妥善安排,先提前联系精神病院,再帮着刘父刘母收拾行李、装点衣物,忙前忙后,感动得刘家无以复加。
又回楚鹿乡,郝白感慨万千:回想一二年来之事,投寄举报信,潜伏女厕所,操办大阅兵,宴请贾主任,捉拿三猴儿,误闯女澡堂,最后到刘步云事发,桩桩件件,都关楚鹿乡,都是永埋心底、不足为外人道的阴私之事,不免怀疑自己人生走了岔路,箭发不能回头。
又到楚鹿乡精神病院,郝白见过院长,为刘步云安排妥当,思量此间还有一位故人——就是刚才想起的三猴儿,过去探望,远远地就听到三猴儿正大声讲话,大发议论:“破坏地球的罪魁祸首,就是咱们这些万恶的人类!咱们就像现在流行的啃老族一样,喝地球母球的血,吃地球母球的肉,吃干榨尽才算完!”发完议论,开始举证:
“都说沿海地区好,老郝头儿那个傻孙子,在上海给人家打工当孙子呢,做梦都想在上海买个房子,要我说啊,还是年轻人看不透。听说了没有?南极又有个大冰山融化啦,北极的原始冰原也一年不如一年啦。这海平面啊,每年都在上涨,而且呢,一年比一年涨的厉害,俺估摸着,也许在俺这有生之年啊,咱楚鹿乡就能被淹成沿海地区,到时候站在咱楚鹿乡往东一望,也就泰山能露个尖儿,算是个岛,其他一切,一片汪洋么。还去上海买什么房!”
“远的不说,就说咱楚鹿乡。你们看看黑镇白镇的山!从前,山是高山,地是厚土。现在呢?山被挖得像狗啃一样,还真是‘靠山吃山’,把老祖宗老天爷留的宝山,活活吃没了。地下就更别说提啦,城里的创业大厦都见过吧?黑镇老宋的大矿,地下挖得那叫一个深,把一个创业大厦放进去,玩儿一样!以后再打世界大战,人家黑镇可不用修防空洞啦!再说地上的房子,全镇找得到一间没有裂缝的房子吗?”
“你们看看楚河的水!想当年一条大河,能拒百万雄兵。现在呢?那就是个臭水沟啊,还真是‘靠水吃水’,文宁人吃了三千年的楚河水,到了咱这辈儿,嘿嘿,算是断送啦。也就是在地图上留了几条蓝色虚线!”
“你们看看俺的名字!俺为啥叫‘三猴儿’呢?不是因为俺行三,属猴儿,那是当年俺爹进山打猎,看见一家三口三个猴儿,懂了恻隐之心,没有开枪,后来回俺娘就怀了俺,这才叫的‘三猴儿’。现在呢?山上也没啥了,找遍明珠岭,能见几个猴?”
院长苦笑,表示三猴儿在老董的口传心授、耳濡目染之下,已经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精神病患者了,这些疯话,每天都要给病友们洗脑三遍,诲人不倦,百讲不厌。正说着三猴儿,二胖打来电话,问郝白在哪,郝白说在精神病院,二胖明显勾起了兴趣:“能不能托托关系,把我也弄进去住两天啊?”郝白没敢说是来送刘步云,只问二胖何事。二胖表示自己昨晚摔了一下腿,现在行动不便,能不能去给他送点吃的。郝白没有多问,只说回去看他。
安顿已毕,刘父刘母与爱子洒泪道别。郝白好不容易回到楚鹿乡,既想看看小尹,更想旁敲侧击查一查U盘事件的下落,作别刘父刘母,自去乡政府大院,给小尹打电话没打通,门岗说乡里正开紧急全体会。郝白自昨晚到现在水米未进,忽觉肚饿,就想先去曹大爷的小吃铺打打尖,却见店门紧闭,不知是乡政府的面送的不及时,还是派出所的煤烧的不给力,让曹大爷日久心寒,遂不知又往何处上访去。
再去对面的楚鹿乡大酒店,却见酒店大门紧闭,上贴了两张大封条,不知何故。再往乡卫生院,拟对U盘寻根溯源,到了大门口,却见卫生院铁门紧闭,郝白奇怪,看了看门口,心说这附近也没见医闹啊,卫生院提前坚壁清野,难道是已经得到情报,大批医闹即将抵达战场?
郝白张头张脑往里看,门岗大爷“孙中堂”闪身而出:“去去去!贼头贼脑地看什么看!”“孙中堂”一改往日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媾和形象,骤然变为新买了装备船坚炮利的北洋水师,说话也带起了威风。郝白还想问什么,“孙中堂”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这没什么好看的!”硬是把郝白给撵走了。
实在无聊,郝白就往楚鹿乡主街上逛一逛,只见街上比平时冷清了许多,沿街的几家铁匠铺,都熄灭炉火,少了叮叮当当的锻打之声,许多粗布作坊也上了门板,听不见纺车上穿梭之声,只有老陈醋厂门口,不但人不少,而且还排着队,人人手里拿着白塑料壶,面色凝重、神秘、奇诡,让郝白怀疑这是某个神秘组织在举行某种神秘仪式。
郝白无处可去,径直回到乡政府大院里的宿舍,给小尹发了微信,就躺在床上小憩,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不一会儿,乡卫生院的韩医生敲门进来,坐到床头:“刚才我听老孙头说你来找我,是为了这个吧?”手里提着一串钥匙,在郝白眼前晃了晃,钥匙上挂着一个U盘,郝白准备起身抓过来,却感觉肩膀被两只大手死死按住,怎么也起不来,韩医生笑道:“别慌,这本来就是你的嘛。”说着,就把钥匙扔到了郝白手里。忽然,刘步云推门闯进来,指着郝白鼻子大骂:“好啊!还真是你!把老子害得一无所有了!”扑上来就要打郝白。这时,冲进来几个警察拦住刘步云,另有警察押着东窗事发的贾主任,指着郝白问:“是这个人吗?”贾主任点点头,立时就有警察过来拷住郝白,带回去细细审问,宿舍门口聚集着苏岚、李童、老唐、顾大娘等垴头村小学故人,举着臭鸡蛋、烂西红柿投掷郝白,高声欢呼:“该死的臭流氓,你偷窥女厕所,夜闯女澡堂,你也有今天,老天有眼,啊呸!”人群中闪出一人,却是死而复生的老校长刘炳牛,冲上来扇两了个郝白两记大耳光:“你是你个小逼崽子,写举报信揭发老子!”
郝白猛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小尹推门进来,神色慌张:“出大事了!”
吓得郝白一时懵了,分不清此时此刻,是真是假,是梦是幻,是人是鬼,好像看费里尼的电影一样,明明是梦境,却总好像现实,明明是现实,却好像在梦境。自从上次从明珠岭下来,第二次有了逃窜深山、亡命天涯的冲动。
“咱们一起跑吧,亡命走天涯!”郝白挣扎着要起来,这次却没有外力按住肩膀,不仅出奇地顺利,还因为用力过猛而导致脑袋一阵眩晕。
小尹很是感动,上前抱了抱郝白,郝白感受着小尹娇躯的温热以及动人的发香,忽然察觉这不是梦境,而是真实世界。郝白惊觉自己失态,赶紧问发生了什么大事,以此掩饰。
小尹说,刚刚乡里开了紧急会,主要意思有三层;第一,近期楚鹿乡发生的食物中毒事件——之前给郝白提过,已经不是简单的食物中毒,而是有人传人的传染风险,事态正在向恶化方向升级;第二,鉴于事态之严重,县里指示乡里,暂时封锁消息,以免引起更广泛的社会性、群体性恐慌,特别是对源头首恶的楚鹿乡大酒店、集中收治病人的楚鹿乡卫生院,实行军事化管制;第三,由于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些村民已经得到风声,并开始散播各种小道消息,昨天有谣言说楚鹿乡醋厂的“窖藏十年陈醋”消毒祛病、百毒不侵,群众直接就把醋厂包围了,一瓶十块钱的醋卖到了二百,现已查明消息是醋厂老板放出去的,下一步要重拳出击、铁腕打击,对各种造谣传谣者该拘留的拘留,该训诫的训诫,并且宁可错抓、不可错放,宁可错抓一千、不能漏放一人。
一场战役,悄然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