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古今中外的文艺作品中,有一个千年不改的俗套:坏人做坏事的最紧要关头,总会被挺身而出的好人——通常都是男一号选手,一举坏了好事。可惜自古恶人,往往功败垂成。
雨夜,古宅,深堂。小雨慢慢捡起衣服穿好。白衣胜雪,相顾无言。郝白见她好像流浪猫蜷缩身体,瑟瑟独寒,一时脑袋发热,不知是怜悯之心大作还是情思肉欲升腾,上前一把抱住小雨,只觉不是美女入怀,而是冰骨寒彻。两人谁也不说话,就这样默然相拥于大雨之夜、古宅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郝白手机响起。原来是郝父记挂儿子,毕竟古宅取魂,凶险暗伏,特此电询。郝白接起,郝父郝母长出了一口气,叮嘱郝白务必注意安全,千万小心那白衣女鬼。郝父饱读《聊斋》,还想嘱咐儿子同时也要小心白衣女鬼幻化作狐妖。郝白看了看小雨身上的白衣,心说估计这位就是所谓的白衣女鬼,问小雨为什么会没事跑到这,难不成也是来掘金寻宝的?小雨仿佛不闻,只说了句“这里挺清静”。
雨下愈大,乌云遮月。静默良久,小雨忽然问:“你想要我吗?”此时,夜黑得彼此不见。这话,郝白不知道该怎么接。小雨也不说话,默默把刚穿上的白衣褪下,乌云散开,肌肤胜雪,郝白心下大乱,捉刀茫然,不知怎样是对,怎样是错,真要是上前一步,究竟是救人还是伤人。
次日在家醒来,一切如梦如幻,似假似真。昨夜好像发生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心魔幻影。
郝父还魂成功,仿佛重生,精神大振,端来郝母做的热汤面,欣慰地看着儿子浑浑噩噩吃完,回头看郝母没在,探手从裤子深处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牛皮信封:“儿子辛苦啦!这是你老爸我苦攒多年的小金库的主要部分,拿去,想买点什么就买!”顿了顿,郝父犹豫了一下,终于不再犹豫,又道:“为父再传给你花钱的上中下三策:上策花在爱好上,自己高兴;中策花在吃喝上,朋友高兴;下策花在姑娘上,不知道谁高兴。反正你也长大了,自己拿主意吧!”
郝爸在这,郝白不好意思收,更不好意思数。等郝爸一走,郝白赶紧数钱,足有数千之巨,心说如有机缘,应该再请小雨扮鬼吓爹,而我英雄横刀,取魂捉鬼,则可名、利、色三收。
第二天一早,郝白梦中正与美娇娘共赴巫山。罗带轻解之际,忽然手机响起,惊断春梦,未看清那位姑娘,是小尹还是小雨。郝白无比扫兴,接起电话,传来小熊疲累的声音:“郝哥吗?这期报纸印好啦!兄弟我昨晚女朋友约会都没顾上去,加班加点,马不停蹄,总算不辱使命,大功告成。”郝白心说你没睡成女朋友不要紧,想什么时候睡就能什么时候睡。老子梦里这个姑娘,那可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不耐烦地反问:“这么快吗?”小熊老江湖地提醒,新学年马上就要开始,各乡镇教办都想争送报纸、搏得头名,送的晚了,领导看也顾不上看。一语点醒梦中人,郝白火速拔身温柔乡,打车直奔创业大厦,取了新鲜出炉的《楚鹿教育报》,看了正面看反面,看了又看,越看越好看。拍了拍小熊肩膀,表达了初次合作的愉快和加班辛苦的感谢后,打车直奔教育局。
这是郝白第二次来教育局。第一次来是三年前毕业返乡。那一次,郝白在新落成的“文宁教育大厦”里先迷失方向,再迷失自我。楼新而大,屋多而乱。郝白找不着北,又不好意思请别人指南,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局办公室,因而记得格外清楚。这次更费劲,抱着三十多斤的报纸,吭哧吭哧寻找局办所在,幸得送水工热心指点,终于来到门口。郝白探头探脑,只见屋里一个大肚男中年,正自悠然翻报,桌上的精瓷茶杯里热气腾腾。郝白禀明来意,大肚男微微抬头:“哦?楚鹿乡教办的?今年报纸送的挺早啊。”说着指了指:“知道了,就放桌上吧。”郝白抱着报纸放到桌上,心理和生理都如释重负。大肚油脸有些不耐烦:“不是那个桌子!是那个!”粗短肥壮的指头指着屋角。郝白抱歉地干笑两声,又吃力地抱起报纸走过去,挑了那张最角落的桌子的最中间的位置,抹掉灰尘,收拾干净,把报纸认认真真、方方方正摆好,像老丈母娘送闺女远嫁那样,带着欣慰依依惜别。忽地余光一瞥,只见桌脚的A4纸箱做的垃圾箱里,歪七扭八躺着一堆撕开的信封,一张“马到成功”的邮票格外眼熟、格外刺眼——果然就是郝白寄出的那封举报信。郝白心中大骂:“狗日的!果然给老子扣下了,他娘的局办公室这帮孙子!”
郝白越想越气,不禁恶狠狠地怒视大肚男。不料这厮正接着电话游目而来,目光碰撞,郝白毕竟深谙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阿q精神,赶紧变换面目,收起凶光,露出奴相,眼神中传递出“麻烦您啦,您先忙着,我先走啦”之意。马上就要出门,大肚男忽然放下电话,指着郝白:“那个谁,你先别走,到门口等我一下。”
郝白脑子“嗡”地一震,心说这下完喽,一定是刚才怒目而视的表情被发觉,大肚男必要刁难报复。郝白心念急转,盘算对策,假设这厮问起“刚才为什么瞪我”,拟出三套说辞:一是启禀局办大人,小的天生就是这样的眼神,就像寺庙门口的天王塑像,一个个直眉瞪眼的,让人误会是怒目而视;二是启禀局办大人,小的看到大人这么认真负责、辛苦工作,再一联想我们乡教办好多人混天度日、尸位素餐,就气不打一出来,所以看起来像怒目而视;三是启禀局办大人,小的刚才放报纸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一处标点杀千刀的广告公司偷懒没有改过来,心里有火,所以看起来像怒目而视。
郝白一边掂量哪个更有说服力,一边苦思还有没有更完美的选项四五六,只听大肚男从屋里发了话:“那个谁,进来!”郝白得令,赶紧进屋听命受训。大肚男正在一张接一张签单子,头也不抬:“你瞪我!”这一质问,吓得郝白魂飞魄散,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一时间,刚才想的说辞一个也想不起来。大肚男一脸狐疑:“你不是楚鹿乡交办的吗?你不瞪我谁瞪我?”说罢继续埋头签字。郝白听话听音,心说这货估计是和楚鹿乡有不共戴天之仇啊,这回自己算是送上门来了,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势。一时进退失据,尴尬呆立。
大肚男大笔连挥,满意收势,招呼郝白一起往外走。郝白搞不清什么意思,什么情况,只得尾随在后,低头翻看手机掩饰尴尬,发现竟有范国増的最新指示:“今天中午请王主任吃饭,我刚刚和他电话联系好了,地点月华楼。注意,这家饭店生意火爆,去晚了就没地方了,记得提前订房间!我有点事,随后就到。”郝白接令,联想刚才种种,这才恍然大悟,从信息不对称的一脸懵逼中清醒过来,赶紧招手拦出租车。
一辆不像出租车的出租车呼啸而至。郝白箭步开门,殷勤揖让,学着电视里的样子,身体前倾,双手并用,一手抬高保持在车门上方,一手护住车门,任王主任肥躯摇摆,从容入座。
司机师傅回头搭讪,郝白一看,竟是上次的黑车司机白师傅。白师傅见郝白对这位大肚男礼遇有加、谄媚至极,心说这货可能是个官儿,弄不好还不是个小官儿,赶紧正襟危坐,端出昨天刚从网上学来的商务礼仪,小心翼翼驾驶。
郝白正琢磨怎么预订房间,忽然想起同学景雨就在月华楼上班,才暗呼高兴,又暗叫不妙——手边没有景雨的联系方式,同学也只是同学而已,关键时候彼此相失,你找不到我,我也找不到你。郝白赶紧发动张二胖等同学,辗转搜求,拿到电话号码,拨过去时,心里先想一层:他一个传菜工,能订到包间吗?继而又想一层:能不能订到包间,和是不是传菜工有什么关系呢?因而又想一层:他一个传菜工,上班时间能接打电话吗?想到第三层,还没上到第四层,景雨接起电话:“难得啊郝白,有什么事吗?”郝白没想到景雨存了他的电话,愣了一下,说想订个包间,景雨问了“什么人吃饭、几个人吃饭、为什么吃饭、想吃什么饭”四层意思,说道:“安排好了,三楼黄埔厅,我先帮你准备着。”途中,王主任接了一个电话:“什么?马局长找我?就说我不在,丈母娘身体不适,我去看看。”
诸事安排妥帖。郝白没想到景雨作为传菜工已经具备了大堂经理的水平,心说大饭店果然是大饭店,连传菜工都不只是传菜工。一路和王主任虚与委蛇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到了月华楼,率先开门跳下车,又以刚才护送王主任上车的姿势,护送王主任下车,门童看了,都要自愧不如。
王主任大步流星、睥睨而入,雄姿从大门保持到大堂,抬腿上楼,楼上下来一人,皮鞋蹬着地板,王主任身负绝技,听声辨人,心中暗叫不妙,但楼梯相逢,已避之不及,果然三接头英伦风大皮鞋出现在眼前下,当此之时,王主任恨不能像古之侠者豫让那样漆身,乔装易容,蒙混过关,无奈,只好俯身装作鞋带松开重新系鞋带的样子,偏偏他肚大不便,手够不着鞋带。又偏偏偏郝白不明情况,关切问道:“王主任,需要帮忙吗?”王主任恨不能让郝白也像豫让那样吞炭,就地给他弄成哑巴,发不出声。偏郝白不解风情,又更关切地连喊几声“王主任”。终于,三接头英伦风大皮鞋已走下楼、又转过身,斜眼打量楼梯里的俯下身子的这一大坨肥肉,调侃道:“哟呦呦,这不是我们的王主任嘛,丈母娘身体不适,都住到月华楼来啦?”
此人,正是县教育局长马万里。
这位大肚男正是教育局的办公室主任王茂田。此时,王茂田顾不上在心里乱刀砍死郝白,顾不上把在系好状态下被解开的鞋带再系好,尴尬应声:“哟,马局长,你说巧不巧,您也在这儿。托您的福,丈母娘无大碍。”
马万里顾不上和他扯淡,指明了一条将功赎罪的悔过自新之路:马上给老子从已经没有包间的月华楼里弄出一个包间,不但前罪种种都可既往不咎,就是后罪种种也可网开一面。
郝白顾不上细查王主任脸上的苦情、心里的惊情,这时想着怎么把老校长刘炳牛的罪状恶行告知马局长,忽然被王茂田狠狠拽了一把:“快快快!把刚才定的那个房间准备好,有大事!”郝白慌忙引着马局长、王主任上了三楼,找到“黄埔厅”,推门而入,只见桌上果脯、点心、茶水都已备好,还放着郝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几瓶红酒、白酒、洋酒、啤酒。郝白一看准备得齐全的有些过分,以为走错了房间,正要返身退出,景雨从屋外迎面而来,手里端着几个精致凉菜,招呼大家:“各位领导快请坐,招呼不周,还请见谅。热菜马上就来!”
郝白长出了一口气,心说总算事没办砸;王茂田长出了一口气,心说总算戴罪立功;马万里长出了一口气,心说总算有房间了。马万里看了看王茂田,又拍了拍郝白肩膀,神情神秘而严肃地说道:“老王,你留下,一会儿帮着招呼客人。这位小同志,要不你也留下吃点饭?”郝白深谙“领导的话要反着听”的道理,赶紧摆手:“不了不了,感谢马局长,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着赶紧装作真的有事的样子,先消失于房间,再消失于走廊,最后消失于饭店。
马上消失于停车场时,郝白觉得该给范国増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