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朱标日渐消瘦,这正是糖尿病加重的预兆,长此以往,那还了得?
朱允熥忧心忡忡问道:\"父皇近来身体如何?\"
朱标敷衍道:\"还好吧。\"
\"父皇不妨散散步,打打太极,或者站站桩,日积月累,对身体大有裨益。”
朱标还是敷衍,\"知道了。\"
朱允熥又道:\"儿臣有事向禀报父皇,不如咱们边走边说。\"
朱标欣然同意。
宽阔的大道旁,牡丹端庄大气,芍药芳香馥郁,各色花儿争奇斗艳,湖水清澈如镜,映照着宫殿的倒影,微风徐来,树上鸟儿鸣叫。
好一派悠自得的景像。
朱标久居深宫中,每日被层出不穷的国事围绕,每日来去匆匆,今天和儿子一起散步,才猛然发觉,宫中竟有如此美景。
但他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丌走了才一刻来钟,就己气喘吁吁,额头己渗出点点汗珠。
朱允熥看在眼里,愁在心头。朱标是个好太子,也是个好皇帝,可惜命不长。
他的威望实在太高了,有他在,藩王们不敢动弹,文臣们不敢动弹,武勋们不敢动胆,各种势力都能达到平衡。
\"父皇,要不先歇会吧。\"
朱标实在走不动了,顺势坐在路旁石椅上,问道:\"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爹没事吧?\"
\"没。\"
\"迁都的事,儿臣想尽快启动起来。\"
迁都功在千秋,害却在当代。朱标对自己的身体毫无信心,这么宏大的工程,既然自己完不成,由儿子完成也不错啊。
他热切地看向允熥,眼中充满着殷切的希望。
\"爹老了,你正年轻,不如我禅位给你,好让你放开手脚完成迁都。\"
朱允熥闻言大惊,连忙说道:\"父皇得四海拥戴,万民景仰,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会萌生退意呢?\"
朱标捶了捶胸口,哀叹道:
\"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哎,你看我这身子!不是我存心躲安闲,实在是有心无力。白白着这个位子,却于国无益。\"
朱允熥十分心痛,\"父皇得的并非什么大病,善加调养,慢慢就好起来了。儿臣倒是觉得,父皇的病根不在身上,而是在心里。
\"父皇是心里太苦,却没法说出来,所以才累及了身体。如果我娘和我哥还活着,父皇就不会过得这么苦了。\"
这是埋藏了十几年的隐痛,突然被儿子说出,朱标浑身的铠甲都被击穿了,泪水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
朱允熥握住朱标的手,继续说道:
\"爹一肩挑着家,一肩挑着国,身处各种旋涡,承担着各种责任。爷爷杀伐太重,叔父们骄横扰民,文臣们小肚鸡肠,武将们居功自傲,在在处处,全靠爹居中调停。
爹的性格,对人太宽,对己太苛,又过于勤勉,每天鸡鸣即起,半夜方睡,血肉之躯,日日承受,无处排解,天长日久自然成疾。\"
到底是父子连心啊,一句一句,都说到心上了。
朱标心中又是温暖,又是酸楚,转过头去,拭掉眼中泪水。
从小到大,受的是最完美的教育,大本堂中珍藏着古今图籍,四方名儒任教,青年才俊伴读。
一言一行都是按照圣君的模板刻出来的。
稍有逾越,就引来没完没了的劝谏,仿佛犯下了什么弥天大罪一样。
日复一日的严酷规训,朱标终于戒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
他的优异表现获得了朱元璋的欢心,更获得了所有人的交口称赞。
他给天下臣民、四海万邦树立了一个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偶像。
温润如玉,博学多才,礼贤下士,进退有度,所有赞美的语言加在他身上都不算过分。
但他一点也不快乐,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过。
世人仰望他,却只把他当作神龛里的神像,至于他的痛苦和悲哀,根本没有人在乎。
朱允熥告退走了。
金色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形成一道斑驳的光圈,在地上自由自在地摇曳。
刹那间,朱标疲惫不堪的心被点亮了。
这种豁然开朗感觉实在太奇妙了,掀开的只是一层薄薄的纱,压在心头的万重高山却涣然冰释。
朱标陡然来了精神,他加快脚步,踏着光圈,来来回回地行走。
多年来,他的心从未如此轻松过,愉悦过,自在过,仿佛回到了无拘无束的婴孩时代。
走得累了,便在椅子上坐着歇一会,歇得有些力气了,便又起来走,乐此不疲。
起先觉得两脚像灌了铅一样,拖也拖不动,但咬着牙坚持坚持,便挺过来了。
回到乾清宫中,朱标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也懒得洗浴,开怀畅饮了几杯酒,倒在床上就呼呼呼睡着了。
一夜无梦,听见窗外啾啾鸟鸣,朱标才醒来,只感觉神清气爽,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畅快。
朱标心情大好,从前允熥总劝他多活动活动筋骨,他总是拿言语搪塞,实在说的烦了,便敷皮潦草应付两三天。
今天,朱标终于真切地体会到了儿子的苦心。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为了年迈的父亲,为了孝顺的儿子,更为了久违的自己,一定要活下去。
朱标认认真真吃了一顿饭,然后换了一身精干的短衣,来到乾清宫空旷的广场练习太极。
天地如此阔。
朱标站在广场上,比划着太极拳的动作。
无奈十分身体僵硬,每个招式都显得特别吃力,没一会功夫,便大汗淋漓了。
要照以前,朱标肯定半途而废了,但这一次,他决计坚持到底。
不知什么时候,朱元璋拄着拐杖,脚步蹒跚地走了过来。
朱标正聚精会神地体味着太极拳的精髓,被吓了一大跳,问道:\"爹什么时候来的?\"
朱元璋哈哈大笑,\"咱早来了,你硬是没看见。怎么又想到练这个?咱记得你年轻时打太极拳打得那叫一个好,怎么如今生疏成了这个样子?\"
一句话,又勾起了朱标的苦涩的回忆。
那时候,朱标与常兰夫妻恩爱,琴瑟调和,常兰善舞剑,一袭红衣,在洁白的雪地上或奔跑跳跃,或翩翩起舞,而他则一袭青衣,一套太极拳打得行云流水,炉火纯青。
徐达、汤和、冯胜、傅友德见了,无不交口称赞:
\"上位就是上位,佳儿佳妇全有了!\"
朱元璋得意地大笑,\"那是!\"
后来,常兰死了,朱标的心死了一半,等到朱雄英死了,朱标的心全死了。
如今,朱允熥又让他的心活了过来。
千山过后,归来仍是少年。
金色的阳光下,朱标脸上又洋溢起年少时的神采。
\"爹,允熥长大了,儿臣想让他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