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望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苏鹤正坐在写奏折,见陆望醒来,过去将他扶起来。
陆望一把抱住苏鹤,贪婪地闻着苏鹤的味道。
苏鹤拍拍他的背,迟疑了一下才说:“归程,找到二哥了。”
陆望手上力道松了下来,一脸沉重地说:“我去看看他。”
苏疑道:“喝了粥再去。”
喝完一碗索然无味的稀粥,陆望拖着受伤的身体去看苏尚。苏疑和杜居安也在,见陆望来,苏疑急忙迎上去,哽咽道:“小舅舅,二叔他……”
陆望绕过苏疑,走到那白布面前,白布上有丝丝血迹,白布遮掩着记忆中熟悉的修长身形。城墙下万马奔腾,乱石飞箭,大火肆虐,他不敢想象苏尚此时的样子,可又想看他最后一眼。
手似有千斤重,陆望使尽浑身力气才掀开了那白布的一角。
他只看了一眼,就松了手。
“送二哥回昭苏吧。”陆望无力地说了一句,往外走去。
城中依旧一片混乱,各种刺鼻的味道在阳光下疯狂滋生。
一群乌鸦从晚霞中飞过,陆望穿过悠长的街道,站在破败的城墙上,晚风吹拂而过,他眯了眯眼睛,眼神愈发坚定。
苏鹤看着那抹残照中孤独却挺拔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陆望选择了一条布满荆棘的路,每走一步都注定鲜血淋漓。
他在攻录川时,时时担心陆望在乱石关坚持不下去。可他不能去救他,不攻下录川,邓初可以选择长期围城,将陆望拖死在石头城里,届时敌军后续兵力一到,一切无力回天。而他带着一万人去石头城,连敌军防线都突破不了。千里送人头,毫无意义。
苏穹说得对,既然姜国将目标放在乱石关,那他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姜国集中兵力,他们就分散兵力。全面施压,姜国自会退兵。就算乱石关没有守住,敌军粮草线被截,洛城合州被破,司州被围,他们自会撤兵。
如果其他地方行动失败,则全部支援乱石关。
前提是陆望能坚持住,他们都在赌,好歹赌赢了。
苏鹤走到陆望面前,与他并肩看着天边残留的霞光,缓缓开口:“我在攻录川的时候想过,如果你死在了石头城,我就替你完成你的信仰。等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之时,我就去找你。”
苏鹤这番话,算是坚定了立场。陆望侧头看着苏鹤,那微挑的眼角隐含水光,眼眸里聚着希望。他握紧苏鹤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寒尽,你的存在证明了雀衣人的血与汉人的血是可以相生相融的,不同的种族又如何,不同的血脉又如何,这片土地可以容纳所有的人,对吗?”
“是。”苏鹤回握住陆望的手,“归程,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都一定要坚持下去。如果我不在,你就是我,如果你不在,我就是你。我爱你,但我有我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你爱我,但是于你而言,有比我更重要的事情。我们都要走到终点,不死不休。”
他们一起生在这个乱世,是幸运亦是考验。幸运是他们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是这样奇迹般的相遇了,考验是他们有各自的责任,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
相知相爱易,相伴相守难。
陆望缓缓扬起嘴角,他突然明白了当年苏鹤说的七年,是七年,也不是七年,是他们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苏鹤一直都比他看得透彻。
他对着夜幕放大了些许声音道:“贺兰寒尽,我爱你!”
“陆归程,我爱你!”
回声在山谷中回荡,像是他们对彼此的回应。
苏鹤捏了捏陆望的手:“杜统领在等我们,回去吧。”
陆望拉过苏鹤的手,吻了一下他的眉心,“走。”
见了杜居安,陆望才知道苏慎一路往北,竟攻下了洛城。周竖与苏鹤从笛丰郡打到录川,切断了敌军粮草线,邓初等人只能退回涧水城。原本苏鹤应该守在录川,因为邓初在撤退途中很有可能再次占领录川,但是他担心陆望,带走了一万兵力支援石头城。而陆朔和许昭趁贺兰追南下,直接渡过淇水,占领合州抚安郡。盛州大捷,依照朝廷的指示,元项派兵攻司州,付炆害怕司州守不住,已经派人传邓初回关中。
他们行动如此顺利,是因为乱石关拖住了姜国十四万先行主力部队。
陆望看着地图道:“我们得乘胜追击,到洛城与瑾之汇合,不然等付炆反应过来派兵攻洛城,瑾之孤立无援,坚守不了多久。只要占据洛城,收复中原指日可待。”
苏鹤道:“孤城难守,要想在彻底收复洛城,必须占领涧水城,打通与俨州的兵马粮道。”
苏疑指着涧水城说:“付炆传召邓初回关中,朔儿在计划攻合州州府,邓初与贺兰追不会在录川或涧水城等太久,我们马上出兵录川,缠住贺兰追,给朔儿争取时间,如果朔儿能攻下合州,贺兰追只能退回燕州,战场就彻底推到中原。”
三人说完,皆看向一言不发的杜居安。
杜居安说:“涧水城不是石头城,可不好打,得从长计议。问之说得对,兵贵神速,赶紧前往录川吧。”
姜国号称六十万大军,如今大概一算,投入交战地的最多三十万,意思是还有三十万还在路上。只要他们速度够快,不管是真是假,都对他们造不成威胁。
陆望马上着手上书朝廷,将蓟州剩余的一万人调到石头城,留吴忠和曾勉看守,剩余的人他要全部带走。
曾勉昨天才彻底清醒过来,得知自己的腿断了也没有多大反应。一向粗枝大叶的陈子成却知道他有多难过,他一个文弱书生,在翡月湖大战中九死一生换来了牙将和参军的职位。为了能继续带兵打仗,征战沙场,苦练骑射,从一个没有摸过马的愣头青到骑术高超的骑兵队长,其中艰难,只有自己知道。
断了双腿,意味着以后再也不能骑马,不能上战场。
陈子成一掌拍在桌面上,气愤道:“狗日的野蛮子……”骂了一句,陈子成也骂不出来了,一口气闷在胸口,他气冲冲地说:“我出去喘口气。”
曾勉看着陈子成消失在门口,半晌才收回目光,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腿。连陆望进来都没有察觉。
陆望坐下倒了杯水递给曾勉:“想什么呢?”
曾勉猛然抬头,看见陆望时,心头委屈突然涌上来,瞬间红了眼眶:“将军……”
陆望看着他苍白干裂的嘴唇,说:“把水喝了。”
曾勉接过水一饮而尽。
陆望道:“我会带着定北军继续北上,你和吴忠一起守着石头城,等你的腿好些了,就负责定北军的辎重线,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来自南中的粮草和战马,来自宛州的粮草与银两,都需要你去接洽分配。往后俨康并三州军队的辎重运输都会交给你,时间紧迫,责任重大,你是定北军参军,不要忘了自己的责任。赶紧打起精神,要哭就哭,哭完了就干!”
曾勉终于绷不住了,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般瞬间铺满了整张脸。
他一边哭,陆望一边说:“吴忠难挑大梁,但是很好用,你尽管将事情交给他,我会再给你派个人来协助你。”
曾勉一边哭一边点头:“将军会派谁来助我?”
“孙晨。”
曾勉闻言一时忘记了哭,诧异道:“啊?孙……孙放的副将?”
“对,你先帮我盯着他,时机成熟,我再让他上战场。”
“可他俩不是不愿意归降吗?”
陆望胸有成竹地说:“刺史大人已经去找他们了,他们会同意的。”
那肯定没问题,曾勉又好奇道:“那将军怎么安排孙放?”
“给许若清。”
曾勉缓缓竖起大拇指:“妙啊!长史大人专治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夫。”
陆望笑了一声,他本想将孙放给苏鹤,但是现在陈子成跟着苏鹤,再来一个孙放,苏鹤怎么吃得消。牟亮要稳重些,想来也不会和孙放一般见识,许昭正好合适。
夜幕低垂,星河璀璨。
陆望与苏鹤会于墙头,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鹤看着漫天繁星,从未觉得心中如此宁静,他抬手指着一颗极亮的星星,轻声道:“小时候我总是喜欢问阿娘,为什么天上会有那么多星星。阿娘说人死后如果舍不得离开,就会变成星星,在天上守护着想守护的人。这颗星星如此耀眼,会是谁呢?”
陆望知道苏鹤是在安慰他,可他们都是需要安慰的人。
“可能是阿娘,也可能是阿姐。”
苏鹤笑了笑:“可能是老侯爷,也可能是陆大哥,还有可能是苏二哥。”
陆望干脆躺了下去,枕着手臂道:“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