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空远远见到,符寿安将翅膀还给莫伽,将夜狰恢复为穷奇,大惊失色。
这是他从投入伽南门下至今,从未遇到过、也绝不敢想的事情。
失去了赤乌羽衣,明女便没了法力的源泉,也失去了最重要的铠甲,以后每一次施法,都是在燃烧她的血肉,透支她的生命。
娜娜,你如何这样傻?!都怪季如光,季如光!
这个“自私”的男人,已将他最真爱的女子诓骗而去,还要付出她的生命……
罢了罢了,将一切都毁灭吧!
这八十年来,莫空拥有过这个世界上最名贵的金银珠宝,得到过最美丽女子的垂青,还获得了誉满天下的“岐黄圣手”之称。临到头,他甚至还成了凌驾于世俗权力之上、使当今天子动辄下拜的“国师”“仙师”。
没有人可以忤逆他,没有人骗得了他,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挺直腰板。
可他依然不快乐。
看似什么都得到了,实则一无所有,他的心如无边沙漠一般空寂。
他想过无数种原因。
他先是归因于自己出身低微,母亲厌倦自己,部族以自己为耻——那好,他便将许多无辜女子的神识拘来,做自己的“母亲”。
那里面有皇妃,有女将军,有女诗人,有国公家的少奶奶,有状元的新婚妻子。
在须弥境中,他永远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而那些小心翼翼、担惊受怕的“母亲”们,却总也讨不到他的欢心。
他又将自己的不快乐,归因于伽南对他的虐待——哪个孩子会喜欢虐待呢?
可当他发现,自己对伽南的施虐竟然是不反感的,甚至有些期待时,便发疯似的划破了自己的脸颊,将自己的身体置于寒夜中的冰窟里——他恨伽南,恨她死的那么早,恨她辜负了他的依恋和愤懑。
只有他知道自己对符寿安撒了谎,他不是被迫身负迦南的诅咒,而是主动将伽南的一魂一魄强行依附在自己身上,还为夜狰王女取名“莫伽”来纪念她,甚至提醒自己——你一定要变得无比强大!只有灭世,才能填满你荒漠一样的心!
因为,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想到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躺倒在血泊中的他,看到那张笼罩在光中、无比明艳的脸,还有那顶插着雕翎的帽子。
玉璧之乱后,娜娜死了,这个世界更是空旷。
他曾想过去找她。
他知道,明女在亡故之后是要去太虚琉璃世界的。当他改头换面、夺舍莫府之后,曾经绝望过,因为一个凡人的灵魂无论怎样永生,都没有踏入太虚之境的机会。
就这样蹉跎了许多年,他杀死了许多无辜之人,将他们的神识拿来玩耍——直到遇到季如光。
他一眼便看出,季如光是灵囚。八十年前的灵囚,居然没有灰飞烟灭么?
一定是他与明女的契约尚未完成,他要在世间等下去,直到娜娜再次降临!
他成了季如光的朋友——这点倒是真的,因为他们都有超过一百岁的阅历,在他们眼中,周围人的许多做法幼稚可笑,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争来抢去。
他也用医药救了许多人,然而目的却很残酷——要想接触南来北往的秘辛,找到明女所在,没有什么身份比得上天下闻名的医士了。
他与他都是高于世人的存在,游戏红尘,原不必将这些蝼蚁视作同类。
他曾认为季如光也这样想,所以他好整以暇的潜伏在季如光身边。毕竟,净尘司,天子亲军,臣民畏惧的鹰犬,要找到一个奇异的女孩子,再容易不过。
果然,符寿安出现了。
在看到符寿安在昭天门身披赤乌羽衣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娜娜回来了!
跟他不一样,季如光从未将符寿安当做娜娜。在他暗自嘲笑着季如光有眼无珠的时候,季如光却依旧像八十年前获得娜娜青睐一样,也得到了符寿安的心!
于是他算计,他背刺,他把季如光挫骨扬灰,他囚禁了符寿安,让她承认自己就是娜娜。
可娜娜却挣脱了他,甚至执意找回了季如光灵囚的模样,叫他拿着那把长柄刀,头戴金盔,身披金甲,劈开了无数道阻拦在他面前的藤蔓!
莫空忽然想笑,这是一种所做一切都徒劳无功的虚无。
为什么,娜娜就是不能理解自己真正的苦心?
——他费尽千辛万苦,要灭尽世人,造一个只有他们二人独享的世界啊!
莫空抽出剩下那根兽角,划开自己手臂,又用指尖蘸着鲜血,在建木树干上涂写符咒。符咒如同黑色的丝线,顺着建木的树冠,迅速布满这座参天巨木全身。
原本光滑、柔韧的藤蔓变得坚硬,如千刀万剑熔炼在一处,随他的手臂,做出刺击格挡的动作。
“擂台”的那一头只有一个人,就是季如光。
所有灵囚、所有穷奇都停下了脚步,朝圣般看着这场延宕了八十年的决死之斗。
这里一刀,那里一剑。
季如光斩断了莫空所处的高台,莫空跌落在一根宽的枝干上。
他人已倒了,剑刃却划过季如光右肋,将他身后的一头穷奇削为两段。
二人在茂密枝干之间游走,枝头开起渗人的白花,旋即枯萎,结出一个个白灯笼。
盘桓许久,二人却只相互攻出一次。
“季如光,也许到现在为止,我仍然将你当朋友。”
“你没有朋友。”
“与我一道吧,这个世界已经糟透了。”他满面恳切,“看看皇帝和太子,就算没有我,他们一样会把天下人当成柴薪一般烧了,如祭肉一般吃了!”
当他柔声叙说的时候,迅速向季如光攻出三剑,铿锵之声震落了无数落叶。
“可我杀了他们,我为天下人除害了,还世界一片净土,你不能否认吧?季如光!”
他那藤蔓组成的剑愈发巨大,压着季如光向后退却数步。
“你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
在莫空看来,季如光的沉默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他的长袍被风吹开,露出半个胸膛,两只手臂已与剑身融为一体。
他轻蔑地向季如光挑衅。
“就让我,再杀死你一次。”
他看到他终于动了,那柄“秋水”舞出的花,如倚天照海,看得分明,却抓不住。
他看到那副金甲前的护心镜,看到他肩膀的兽吞,看到他如火云般掠过的战袍。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愈发困难,有无数的气力从胸前的巨创溢出。
他感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脱离那具肉体。
真可惜……那是迄今为止,自己最喜爱的一具肉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