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未亮,众人便启程了。这回的队伍,比来时长了许多。
铁重关上守军,除少数散去之外,大部选择跟着公主和徐家西行。
他们不是傻子——天下将乱,无论诸侯混战、妖兽降世还是胡虏入寇,都能轻易将这一千多条生命吞噬殆尽,还不如跟着贵人,去西域寻一处避祸之所。
当然,明眼人看得出来,兵一多了,便有粮草辎重,反不如百十匹马轻装简从。
季如光又消失不见。贺鲁告诉公主,他跟在马队之后五里前后,随时护卫。
就这样,长长的马队深入草原,行了半月有余。
这些日子里,除几波胡骑有所袭扰之外,并未遭遇朝廷大军——京师紊乱,边将只好结城自保,没一个愿意出塞追击的,也没一个敢来触碰季如光的逆鳞。
渐渐地,草场退去,沙碛侵道,时不时还会刮起黄风,马队便将辎重车和战马结成圆环,人躲避其中。
红柳和盐湖点缀沙里,不一会儿又是一望无际的戈壁。
奇特的是,在许多完全无法生存的地方,常常会散布着小小的绿洲,在绿洲边的芦苇丛中,往往又隐匿着小小的聚落。
那里的人衣食朴素,却乐天知命,还能为马队补给淡水和干粮。
他们常常会问及“萨宝大人”,有些地方还用黄土夯了简陋的“明光侯庙”……
荒芜,寂寞,贫瘠,挣扎……越往西行,符寿安越觉眼熟——她知道,这是先代明女们的记忆。
在越过一个大沙堆之后,一座半埋土中的城池,斜斜露出箭楼来。
“那是什么?”符寿安好奇地问。
“玉门关。”徐盛婴沉郁地说。
“不是天下重镇、西域门户么?怎会无人驻守?”
“这……”徐盛婴哑然,徐守成却接上了话:“殿下大概以为,从铁重关至玉门,尽为朝廷所有,而我们之所以绕去草原,是为了避开这些沿途关隘?”
“难道不是?”
“哈哈哈……”徐守成苦笑道,“殿下一定不知,自八十年夜狰之乱后,铁重关便成了玉门,而玉门……只是个孤悬于史书上的虚名了。”
“那你们去年从西域到京师,走的也是……”
“不错,绕道草原。只不过当下春暖,彼时天寒,路上不知折损了多少西域健儿。”
“也就是说,本朝国土,比我在文人笔记中读到的要小上许多……”
“哈哈哈哈!满朝文武,无一人提及此事,连陛下也都假作不知。”
“那西域都护和朝廷的信件往来、平日都是如何实现的?”
“殿下可曾听过‘十一使’?”
“不曾听过。”
“八十年来,西域都护府若要与朝廷通信,每回都要派出多支信使,从不同方向赶往永宁。为何如此?只因路途艰险,又无驿站可倚,信使们往往十不存一,所以愿意送信的人,往往都是死士,人称为‘十一使’。”
“待我们打通玉壁,令东西商路畅通,这里一定会恢复往日荣光。”
“出了玉门关,麻烦才刚刚开始。我们路上那些险阻,都不算什么。”
符寿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数百里戈壁滩,寸草不生,又有流沙,假如能跨越这里,方能到西域都护府所在地:西州。
而从西州到玉壁,又有数百里路程……
初夏的日光初现毒辣,马匹跪倒在一片水洼边,贪婪地将口鼻沉浸其中,任士兵拉拽,也不愿起身出发。
符寿安不免感慨,任自己精通法术,似乎有通天彻地之能,在茫茫沙海面前,又与寻常百姓有何分别?怪不得当年博望侯出西域,史书中要用“凿空”二字……
她令所有人尽可能吃饱喝足,灌满水囊。
拔营前,符寿安闭上眼睛,召来游荡在沙漠中的孤魂,在须弥境中听他们的故事,纾解他们的困惑与执念。
千百年来,明女们就是这样在沙漠中行进的,绝不会迷失方向。
在她带领之下,马队的行程比平素缩短了一半。
然而沙子一天比一天炙热,已经开始有人倒下。
符寿安超度他们,为他们念诵经咒,将他们引向闪着白色光芒的彼岸……
她几乎每晚都偷偷哭泣——她不愿看到任何一个信任自己的人无助地离开。
某日午后,徐守成用马鞭指向一处土堆,那是一座早已坍塌的佛寺。
“这是古时的崇圣寺。”他兴奋地叫道,“我们已走了一半!”
可坏消息也纷至沓来——水不足了,口粮不足了,药品也不足了。
也许不该带上铁重关的守军……不!人不负我,我岂能负人?
…….杀马么?可马驮着辎重和伤员;要抛下伤员么?
符寿安心中一阵慌乱。
她渐渐意识到,也许比一场畅快淋漓的大战更难的是——“抉择”。
它们往往发生在坏和更坏、困境和绝境之间。
她想见到季如光,想与他一道商议眼下的困苦。虽然她已经获得历代明女的记忆,可没有哪位先辈能重临人世,替她做出抉择。
正当权衡之际,忽然不远处的一座沙丘背后,闪出两个人来。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光线强烈,符寿安将兜帽尽情下拉。人影绰绰,难道是幻觉?还是海市蜃楼?
前人游记中曾提到,沙漠中有迷惑人的恶鬼——这些魑魅魍魉,见了明女恐怕都要躲得远远的。
那只有一种可能——自己病了,自己居然在这时候病了……
没等符寿安反应过来,那两人已跑到她面前,立施大礼。
她定睛一看,居然是满天星和鱼绍玄!二人都穿着便服。
“你们俩是真的么?还是我脑子坏了?”
“殿下莫要说笑。”鱼绍玄面带笑容,“我们是替季头,过来迎接大队的。”
满天星也瓮声瓮气地说:“这里有不少病秧子,不及时治,就只能刨坑埋了。”
符寿安长舒一口气——进入沙漠之后,季如光便消失了,她知道他必然不会远走,可究竟去做了什么,今日方知答案。
“季头想让殿下帮个忙。”
“什么忙?”
“还请殿下,召出那只火鸟来,将眼前这座沙丘,彻底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