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寿安心念一起,那个端坐的躯体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将她的意识瞬间拉回。
她睁开双目,眼前依然是漆黑一片。她甚至略微有些懊恼,原来正如师父所说,感官也许只是束缚人的枷锁而已。
只是那种离开躯体的感觉颇为怪异,符寿安并不能收放自如。
她放心地点燃火折子,走到莫空等人身边,将他们一一唤醒。
大家跌落的地方似乎是个天井,只是上下左右均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东西,既像淤泥,又像血肉,闻之略微有些腥臭。
秽物并非均匀分布,时深时浅,在那最稀薄处,隐隐露出原本的砖石来。
莫伽取出兽牙,从墙壁上细细切下一小块,放入口中,眉头骤然蹙了起来。
徐盛婴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妹子,你怎么什么都吃……”
还好莫伽并未下咽,而是很快吐了出来,喃喃地说:“这东西,好像是活的。”
众人心中一凛。
莫空忙取出避瘴、解毒用的药粉,先让莫伽服下,又与每人分发一番。
徐盛婴巡视四周,发现一条通道自天井通向远方,地上隐约还有脚印。
而今最重要的是出去。
符寿安将火焰悬空,做成一只雀儿形状,飞在众人队列之前,既然只有一条道,无论龙潭虎穴,都要闯荡一番了。
一开始通道只容一人,不多时便变得宽阔,墙壁上渐渐有血管虬结,微微颤动。原本冰凉如今也变得温热。
终于走到了通道尽头,那里有一扇巨大的石门,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蝌蚪文。
符寿安忽然想起了某些来自墓葬的飘沙文书,上面似乎也有这样的字,可惜她尚不能认读,便询问徐盛婴。
徐盛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抽出一支箭,用箭尖指着那些字道:“这是一座陵寝。”
“大郑故穹州萨宝米氏之墓志记……”
徐盛婴摇头晃脑地念着,看姓氏,这墓主似乎来自西域,还是位富可敌国的女萨保,生前有册封,死后有哀荣。
大郑?!这朝代灭国已经200多年了。
穹州?!这地方的郡治早就内迁了,现在是胡人的牧场。
亏得符寿安博览群书,知道这些生僻、且已经没入历史尘埃的名字。
然而没有哪本书提过,有哪位横行一时的大萨宝姓米。
可惜“季大萨宝”不在身边,不然可以问问他……
一想到季如光,她心中又担忧起来。行尸嗜吃生人血肉,季如光再高的身手,如何抵挡得过来?
今日怪事太多了,先是头回见到害人的妖物,再是险些淹没在行尸当中,如今在一张古怪的肚皮深处,居然藏着一座古老的、无人知晓的古坟。
很多事都在发生变化,至少在某些瞬间,她窥探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这座大门虽然由巨石筑成,可似乎并未上锁,火光透过石门中央的一点点缝隙,向符寿安等人做出了“邀请”。
她伸手触碰,沉重的石门轻轻开启,火光炽盛,令习惯了暗处的双眼一时无法适应。
徐盛婴歪着脑袋试探道:“你该不会真想进去吧?”
符寿安讥讽道:“我来打头,你敢去压阵么?”
徐盛婴嘟囔起来:“我那娘子还在宫里发癫呢,我若枉死了,老徐家要没后喽……”
莫伽“呸”了一声,径直走到最前面:“我来打头。”
她肩背上的伤口虽经莫空包扎,可还是隐隐渗出血来。
符寿安不容分说将她拽在身后,命令莫空道:“把你妹子照顾好。”
她将火焰由雀儿变为一把长剑,悬在自己头顶一尺上空,径直跨进大门。
符寿安恍惚了,这里实在太像寿安观了……
正似时光倒流,她又回到了许贵妃“造访”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机械地守在寿安观内殿,等待父皇宣召去凝视某个大逆不道的朝臣……
同样狭小的甬道,径直通往某个大厅,甬道两侧是同样的三十六尊天罡神像。
天魁星、天罡星、天机星、天闲星……
莫空等人从未去过寿安观,他们并不知道这其间的关联,但依然被这种从未见过的奇景而震惊不已。
徐盛婴赞叹道:“实在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看到了‘斗柄之殉’……”
符寿安忙问他:“什么是‘斗柄之殉’?”
徐盛婴答道:“这是一种殉葬方式。天罡为北斗之柄,飘沙人喜欢用斗柄的指向来框定四季。当飘沙人中的大人物去世后,有那忠心耿耿的部下,便要行施秘法,将自己永远变成墓中人俑,永远陪侍大人物左右。”
“你们所见到的这三十六人,都是用活人做的哦。”
“你那张嘴,挺适合说书的。”莫伽倒是丝毫不惧,她用手细细摸索了一尊雕像,反驳道:“不对。这俑看起来像是木雕的。”
莫空这回却站在了徐盛婴一边:“我观察了许久,的确是真人。”
他指着一尊断了手指的神像:“我行医多年,这断口处的骨骼与肌理,极细微。我是决对不会认错的。”
“只是不知道他们用了何种方法,做成的这些殉人……”
徐盛婴又问:“这些神像与外面那些被害的少女,可有相似之处?”
莫空喃喃道:“少女服药后,身体仿若油蜡,骨骼脏腑似乎全然消失,不似这些神像如同木制。”
符寿安心头如遭重击,这岂不是说,自己这十几年来,日日夜夜都在和三十六具站立的尸体共处一室?
虽然这些尸体曾经在许猛攻打寿安观时,也算“救”了自己一命。
她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可又不得不承认,徐盛婴的话佐证了她长期以来的某种猜测,这反而令她有所释怀。
实际上,她早就怀疑寿安观并非生人居住的地方。
那里太冷,太静,太暗,没有一丝阳间气息。自己平素会客的厅堂,摆着案几座椅,可看形制,却像是摆放棺椁的。
自己那小小的“闺房”,连张正常大小的床榻都无从放下,也许只是陵墓中的耳室……
这个想法,她非但没有告诉玉真她们,甚至从未向师父谈及。
她不想让一种深冷的恐惧弥散在那个小小的“道观”中——既是囚牢,还是墓穴,无论生死,永远困在观里,永远出不得头……
那么寿安观又是何时建立、埋葬何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