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竹国灭了,钟离国也大伤元气。虽然粮食缺口并不大,但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粮价越涨,囤粮的人就越多,买不到粮食的百姓也就越多。许多人不得不花几倍的价格买粮,或是挖野菜充饥。堂堂产粮大国居然沦落到了让国民饿肚子的地步,这叫百姓如何能忍?各州郡百姓纷纷递上万言书,请求严惩倒卖国库粮食的长信君。朝堂上,弹劾钟离偃的奏折也如雪花般飞来。这可难死了钟离王,他早就知道叔父倒卖粮食中饱私囊的事,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没想到事情变得这般不可收拾。若问钟离王为何如此依仗这位贪得无厌的叔父?只因十年前,钟离国的先王在淳于国灭亡后没多久就病重了。他自诩春秋正盛,未曾立过太子,直到病入膏肓之时才指定十五岁的公子嘉为继承人,这位公子嘉就是如今的钟离王。父王骤然崩逝,他小小年纪又没受过君王教育,如何主持朝政?多亏了叔父长信君鼎力相助才让他坐稳王位。至此,钟离嘉对长信君感恩戴德,无论是钱财、权力还是爵位,能满足长信君的他都尽量满足,就是为了报答当年的帮扶之恩。可如今长信君倒卖粮食的事闹得民怨沸腾,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但若真要杀,面对扶持他上位的叔父,他又如何下得了手?在这两难之际,钟离嘉作出了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决定:假装赐死钟离偃,然后找一个与他长相相似的人冒名顶替,让真的钟离偃化名逃走。他自以为做成此事十拿九稳:关押长信君的诏狱归属廷尉府管辖,廷尉也是长信君一手提拔的亲信,找个替死鬼还不容易?他如是想,便如是做了。哪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不知怎么的走漏了消息,扮成小贩的钟离偃被闻讯而来的百姓在定陶城外的十里长亭堵了个正着。此时钟离偃身边只有一个老仆、一个车夫,如何与数百名愤怒的百姓相抗?可叹曾经风光无两的长信君竟被手持铁锹、锄头的百姓活活打死。
此事传到钟离嘉的耳朵里,令他十分震惊。大哭一场后,钟离嘉以“私放犯人”的罪名将廷尉革职查办,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又暗地里命人到处抓捕当日参与围堵长信君的人。“一定要抓到那几个打死我叔父的人,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段!”钟离嘉咬牙切齿地说。没想到,他私下里命人抓捕闹事百姓、要将凶手碎尸万段的话又被传扬了开去。这下,国内十亭里有九亭的人都对他不满了,定陶城外更是民怨沸腾:
“王上几个月前才下的令,倒卖粮食出口者以通敌论处。长信君将国库的粮食卖给了高昌国的商人,难道不是通敌?”平心而论,钟离偃倒卖粮食是在钟离嘉颁布禁令之前,因此这件事不能算通敌,但是饿着肚子的百姓哪里管得了这些细节?更何况他后来金蝉脱壳的事都够他死上十回了。
“高昌国可是虎狼之国,他居然把国库的粮食偷卖给他们!死多少次都不为过!”
“长信君本就该死,王上包庇他,还把廷尉推出来顶罪!”
“被别人发现当场打死了,这不活该吗!”
“听说王上要找出凶手活剐了。那天的场面那么乱,上哪儿去找凶手?要是找不到凶手,会不会抓附近的人顶罪啊?”
“那我们这些住在附近的人怎么办?”
一说到这里,沸腾的人群顿时冷静下来。是啊,该怎么办呢?等着被抓吗?一个人压低了声音说:“要不我们……”又做了一个跑的手势。
“可是……”另一个人刚想说家里的产业怎么办,又把话咽了下去。田产房屋哪有性命重要呢?
没过几日,定陶城内外的百姓开始陆续逃亡,先是居住在肇事区域附近的人举家逃走,后来慢慢地扩散到大半个定陶城郊。又过了几日,当廷尉的人抓住了几位“暴徒”准备正法的时候,许多城内的百姓听闻王上要株连九族,也忍不住跑了。
逃亡的百姓起初只想逃出定陶地界,在国内另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安顿下来。但不等他们喘口气,就听到了王上大发雷霆,要举国搜查的消息。
“这可怎么办?偌大个国家,竟然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吗?”
“上有昏君,下有酷吏,中间还有奸臣,最苦的就是我们老百姓!”
“这个鬼地方不待也罢!”
流民们一合计,钟离国肯定待不下去了,最好是去别的国家。至于去哪里,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渤海国。因为如今与钟离国接壤的只剩下渤海国、长乐国、扶余国和他们打死都不想去的高昌国。长乐和扶余都是小国,如果钟离王向这两国要人,他们搞不好被遣送回来。只有渤海国,不但国力在钟离国之上,而且渤海王又素有贤名,是最有可能保下他们的。于是,最先逃亡的一批流民设法买通了边境守军,逃入了渤海国。
起初,只是三三两两的流民越境,但随着钟离王要严惩杀害钟离偃的凶手的消息慢慢传开,钟离王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口碑如同断崖般一落千丈。再加上民间存粮越吃越少,眼看田间地头的野菜都要被挖光了,新苗却才刚刚种下,越来越多的百姓担心自己会和孤竹国民一样饿死。于是,一些濒临断粮的家庭也开始举家逃亡。钟离国的边境守军只顾收钱放人,渤海国也并不阻拦他们,慢慢地,每日过境的人数从几个变成了几十个、几百个,乃至上千个。当流民的总人数超过万人之后,林长卿终于按耐不住了。
他问林长晔:“边关将士对流民放行,是奉了你的令吧?”
林长晔微微一笑,说:“他们快要饿死了,来投奔我们,我当然要给他们一条生路了。”
“长信君金蝉脱壳之事本是绝密,竟如此轻而易举地泄露了?”
林长晔挑了挑眉,道:“钟离王私放死囚本就是大错,虽然廷尉是长信君的亲信,但廷尉府中那么多官吏,总有打抱不平之人。”
“钟离王只说要严惩凶手,并没有下旨株连,这株连九族的传言又从何而来呢?”
“传言嘛,难免越传越离谱的。”
“这些事你都参与了?”
“钟离王自己徇私枉法,失信于民,百姓弃他而去,可怨不得我。无风不起浪,我不过推波助澜而已。”林长晔品着茶,摇头晃脑地说。
林长卿正色道:“我听到一股传言,说你与高昌王勾结,共同筹谋了这一切。”
“哥,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见他神情严肃,林长晔终于收起了嬉笑的姿态,“去年四月初我就请示过你,高昌国可能会对孤竹国出手,我们要在民间收购粮食以备不时之需,你亲口同意的呀!而且整件事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高昌王说了,她们不会占东域一寸土地,我们不需要出动一兵一卒,只要等高昌国收拾完孤竹国,钟离国也就撑不下去了,我们就可以……”
“林长晔!我知道你没有私心,都是为了国家着想。我也知道孤竹国会缺粮,却未曾想到会有如此大面积的饥荒,饿死十多万百姓!听说有的地方易子而食;有的女人把口粮省给做苦力的丈夫,自己全身浮肿而死;有的老人为了节省口粮让儿女能活下去,悬梁自尽……”说到孤竹国百姓的遭遇,林长卿难过地闭上了眼:“我知道两国相争会死很多人,却没想到死的不是军人,而是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
“长晔,我是王,我没有天真到会相信一个国家可以完全兵不血刃地和平崛起。战争和各种形式的明争暗斗是不可避免的,这我能理解。但是,在我们所受的教育里,老人、女人和孩子应该是被保护的对象,而不应该是最先死去的那一批人,不是吗?你也听到了,在饥饿的家族里,老人是最先被放弃的,因为他们行将就木;孩子也会很快死去,因为他们经不住饿;还有那些善良的女人……罢了,高昌国是从来不心疼女人的。”林长卿苦笑一声,红了眼眶。
“哥,我……”林长晔难得地口讷了。
“长晔,安雅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你怎么也变成这副样子?”林长卿说完,摆了摆手,自顾自地离开了。
经此一事,钟离国逃亡他国的百姓足有三四万之多,而留在国内的百姓中也渐渐流传出了一些言论:
“我兄弟在边关。他上个月来信说,高昌国的大军频繁调动,怕是要打过来了。”
“高昌国要打我们?我们打得过吗?”
“打不过,听说高昌军如狼似虎,喜欢把敌人的脑袋砍下来别在裤腰带上!”
“啊呀,这可怎么办呐!”
“还能怎么办?等死呗!”
“我家老表去年逃到渤海国了,听他说渤海国给了他们土地和房子,日子过得比这边还好呢。”
“长信君死了,朝堂上能好一些吗?”
“怎么可能,没了长信君还会有矮信君,咱们王上就爱用奸臣,看看新来的县令什么样就知道了!”
“哎呦你说那个家伙啊?别提了,人称‘青天高一尺’。”
“他不是个贪官吗?怎么比青天还高一尺呢?”
“不懂了吧?就因为他是个贪官,把地皮都刮低了,所以青天才比原来高出一尺。”
“这谁起的外号呀,也太损了!他自己知道吗?”
“知道,但是他听不懂,还以为别人夸他呢!”
“唉,看来咱们县令不但是个贪官,还是个蠢货。如今外有强敌,内有昏君佞臣,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就这样没过一年,就连钟离国乡间的教书夫子们,也经常愤愤不平地念叨:“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肺之辈滚滚当道, 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这些言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使得钟离王民心尽失。
永昌六十一年,也就是孤竹国灭国之后的第三年,高昌国已经完全消化了孤竹国故地,将其合并为三个郡。
次年春,高昌国出兵五十万跨过界山攻打钟离国。大军势如破竹,十日内连下三城。钟离王遣使乞和,高昌王不允。钟离王又遣使前往渤海国请渤海王出面,未能见到渤海王。
同年六月,钟离国失十城,国都告急,高昌王劝降,钟离王放出话来:“宁死不降敌国。”有神秘人告知钟离王,如果他们自愿归顺渤海国,那高昌国将不再征伐他们。
七月,钟离王亲至临淄,奉上玉玺国书,自请为渤海国藩臣。自此,钟离国正式成为渤海国的藩属国。同时,高昌国停止进攻,将占领的十座城赠与渤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