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晔回去后,大家又过了十来年的太平日子。在这十年里,河西郡的人口由不足四万增加到了十万,土地向北扩了上千里,每年所收的钱谷更是之前的好几倍。盐场一直在悄悄地开着,百姓只知道市面上卖的盐比过去便宜了,并不知道这些盐的来历。
牟清泉和高无疾有了一个女儿。神族的新生儿在百岁之内需要父母双亲定期用灵力温养,如果双亲无能为力,那么与双亲有血缘关系的近亲也能替代。但因为高无疾是人族没有灵力,牟清泉又太忙脱不开身,孩子在出生后不久便被牟太尉带回高昌城抚养。杜襄成也忙里偷闲生了个女儿,却不告诉大家孩子的父亲是谁,孩子自然也被杜偃武带回高昌,时常与牟清泉的女儿在一处养着。段知书见河西郡日渐稳定,便把她的丈夫和一双千岁左右的儿女接过来。房似瑜因为走婚不便,与之前的阿注分手了;房似瑾成年了,跟姐姐一样单身没有阿注,姐妹俩不时被房丞相催着生个女儿。卫信忠当了爷爷,多了好多白头发。卫廷钰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在房似瑜手下做事,尽管还时不时地会脸红。陆道临老先生在七十岁上与世长辞,出殡的那天,全县的百姓都来送葬,纪念这位可敬的老人。
远征队在发现西海后没有解散,而是继续沿着西海岸向南探索。她们从最初发现西海的地方向南走了上千里,按照距离推算,圣山的另一面应该就是高昌城了。但无论是西海岸还是圣山,都似乎没有尽头。“我们再往南走走吧,说不定能到夜郎国甚至更远。”队员们都是这么想的,也就真的这么做了。
一个看似普通的早晨,高昌城内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忽然,大地剧烈地晃动起来,先是狠狠地上下颠簸,不一会儿又是好一顿左右摇晃。熟睡的人们被惊醒了,他们眼看着自家房子的墙体出现裂痕,猫狗等家畜在发疯一般地乱跑乱叫,长翅膀的家禽纷纷飞到了树上。再抬头看看西边,往日通体洁白的圣山好像着了火似的,不停地朝外喷着浓烟。浓烟越来越多,大有遮天蔽日的势头,随着浓烟到来的,还有一股刺鼻的硫磺味。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大叫着:“天劫来了!天劫来了!”其他人如梦初醒,他们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拖家带口地来到空旷的地方,就像他们在一千多年前做过的那样。一位妇人呆呆地站在路旁,望着逃命的人群,喃喃自语道:“劫难来了,五姓女们又要倒霉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并没有给高昌国朝廷带来混乱,郑海晏迅速安排好了城内的主要政务,并派人加急赶往河西郡,请郑安雅和段知书回来。没过多久,丞相房如兰、太尉牟英杰、还有杜偃武和段知礼两位将军都被宣进宫了。
郑海晏一如既往地端坐在朝堂上,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她身着一袭黄色祭服,手中多了一柄权杖,这便是象征着高昌国最高权力的“五行杖”。此杖高约七尺,通体由象征五行的青、黄、赤、白、黑五色组成,因而得名。再看堂下,四位大臣同样身着四色祭服:房如兰着青色,牟英杰着红色,杜偃武着白色,段知礼着黑色,整个大殿的气氛既肃穆又诡异。
郑海晏见人到齐了,问道:“姐妹们,天劫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房如兰扫了一眼其他三位,目光落在段知礼身上,问:“知礼,你真的想好了吗?”
段知礼道:“丞相无需多言,姐姐有重任在身,我愿意替她走这一遭。”
房如兰点点头,对郑海晏说:“回王上,我们都准备好了。”
郑海晏道:“我们早就预备着这一天的到来,却不曾想还是比我们预计的要快。好在孩子们都很出色,国家交给她们我很放心,你们也都安心吧,高昌国在她们手里会越来越好的。”说到此处,她眼中涌出热泪,四位大臣也都各自垂泪。
“那我们走吧。”说罢,郑海晏站起身,与其余四人一起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朝堂。随后,她们一起走出大殿,前往圣山。
另一边,郑安雅和段知书正在赶往高昌的路上。郑安雅伏在段知书的膝上不住地哭泣,段知书只好红着眼眶一边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一边示意御者“再快些”。郑安雅听到“再快些”这三个字,犹如听到了催命符一般,哭得更伤心了。段知书平复了一下心情,对她说:“太子,不要再哭了。天劫来临,您要尽快登基稳住大局。”
郑安雅哭道:“夫子,你能不能,能不能……”后面的“不走”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段知书终于绷不住了,泪水滑下脸颊,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的弟子,只好紧紧地抱着她,对她说:“你知道我不可能不去的,这是我的命。”
待二人进了高昌城,城内已经平静下来了,圣山似乎停止了喷发,地震也没有了。郑安雅心下诧异,但来不及细想,便与段知书一起进宫面见母亲。没想到在大殿前迎接她的不是母亲身边常见的内侍,而是掌管宗庙的奉常和掌管王族事务的宗正。郑安雅对二人行了个晚辈礼,问道:“二位大人,王上在里面吗?”
宗正郑曦廉行礼道:“王上已经和四位大人赶往地狱谷,临走前留了诏书给太子,请太子接诏。”
段知书一听,慌忙问道:“王上走了?那段氏是谁去的?”
郑曦廉不悦地瞟了她一眼道:“本官与太子说话,少师请注意言行。”
奉常郑奉仪上前按住她,说:“好了,段少师是段氏族长,问一下也不算过分。”又转头对段知书道:“是您的妹妹段知礼将军替您去了,这也是王上的意思。”
段知书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知礼,知礼她替我去了?我是族长,我是姐姐,她怎么能……”话未尽,她已经心痛得不能再言。
“她们什么时候出发的?”郑安雅问。
郑奉仪道:“前天,就在通知您的探马出发后不久。”
“那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你们知道吗?”郑安雅又问。
“圣山已经恢复了平静,她们应当……”奉常抿了抿嘴道,“应当是成功了。”
郑安雅知道“成功了”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圣山的平静是需要拿人命换的,五大家族每家一个,一共五条人命。
郑奉仪看着她,叹了口气说:“王上留有遗诏给太子和少师,二位接诏吧。”
待二人跪下后,郑曦廉开始宣读第一道诏书:“天劫已至,寡人自知命将绝矣。王太子资品贵重,堪为人君,然年齿尚幼,寡人略感不安。自今日起,传位于王太子,太子少师段知书须竭力辅之,共襄大业,勿负寡人之意。”
郑安雅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郑曦廉提醒她,才想起来还需要领旨谢恩。她有些懵,不敢相信母亲就这样离开了。自从接到母亲的消息后,她和段知书二话不说快马加鞭地往高昌城赶,却还是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她问道:“王上……不,阿咪她为什么不等等我们?”
郑奉仪上前道:“太子,这次圣山突然喷发,毫无预兆。您知道的,圣山一旦喷发,结阵的人需尽快赶到地狱谷,拖得越久,流出的熔岩越多,地震越剧烈,结阵的难度也就越大,到那时可就不止五条人命了。从这里到河西郡有一天的路程,一来一回就是两天时间,王上她们耽搁不起呀。”
郑曦廉道:“如果太子当时在城里就好了,还能见上一面……”话音未落,就被郑奉仪打断:“好了,这是意外,谁也没料到的。太子这些年在外辛苦,你不要再说了。”
郑安雅终于起身了,她整了整衣冠,问道:“那我现在需要做些什么?”
郑奉仪道:“当然是登基了,不过有两种选择。一是即刻登基,迅速整理朝纲以免生乱。二是……”
“怎样?”郑安雅问。
“太子可曾听说过‘抢冠礼’?”
“那是什么?”郑安雅疑惑地问。
郑奉仪道:“就是前往生死台,启动阵法,提前举行冠礼。只是需要七天七夜,而且,有一定的风险。”
“你的意思是,让我先成年再登基?”
“是的,王上临走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七天七夜而已,不会有大问题,再说还有段少师呢。”
郑安雅想了一会儿,对段知书说:“夫子,我想先抢冠礼。”
段知书道:“你确定?”
“是的,如果直接登基,那接下来的两百六十九年里我都将以少女的面目示人,我们高昌如今日渐壮大,早晚要和邻居们打交道。如果让他国看到我们高昌国的王是个孩子,恐怕会从心底里对我们有所轻慢,这对我们的邦交非常不利。”
郑奉仪一脸严肃地说:“老臣建议太子慎重考虑,臣等所说的风险可不是小事,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奉常大人,按照以往惯例,发生危险的可能性有多大?”段知书问。
“三成左右吧,”郑曦廉道,“因人而异。灵力越低,可能性越大。年龄越小,可能性越大。”
段知书眉头紧锁:“太子灵力充沛,这方面我并不担忧,但你现在距离成年还差两百七十年左右,我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你这么小的年纪就抢冠礼的,这一点我很担心。”
郑奉仪道:“灵力低下的人,不足以打开阵法,会被反噬,这是风险之一。年纪越小的人,在重塑肉身时的痛苦就越大,也就越难熬,有的人熬不住倒下也会被阵法反噬,这是风险之二。”
郑安雅道:“夫子,我要抢冠礼。我不怕疼。如果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未来两百多年的外貌问题,吃这点苦也是值得的。”
段知书不顾旁人在场,用力抱住她,说:“我知道你不怕,我也知道你的灵力足够,只是我还是会心疼。”
“既然太子已经决定了,那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去准备。”郑奉仪道。
“等一下。”就在大家准备离去时,郑曦廉又叫住了郑安雅:“请太子恕罪,老臣方才忘了。王上还留了一道诏书和一封私信给太子。”
郑安雅再次跪下接诏,诏书的内容让她颇感意外。她问道:“王上要立牟明月为太子贞君?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的确是王上的旨意,至于其中的原因,老臣并不十分清楚,这里还有一封私信,太子不妨看看,或许里面会有答案。”郑曦廉说着,将一封信递给了她。
郑安雅接过信,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安雅,我的孩子,身为王和母亲,我很抱歉将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交到你手上。
我自诩即位以来,每日勤于政务,殚精竭虑,力保国土不损失半分,但国力仍旧不可避免地日渐衰落。每每想到这里,我寝食难安,以至夜不能寐。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高昌国在我手里破灭了,我该如何面对先祖们?
一直以来守护圣山乃至整个天下是我们五姓女的责任,如果我们不及时阻止圣山的喷发,整个大陆都会有覆灭的危险。然而近些年,我却时不时冒出这样的念头:‘既然我们做出的种种牺牲人族完全不了解,还要歧视我们、攻打我们,那我们还守护什么圣山,什么天下,随它去罢,大家一起毁灭吧。’只是这样一来,你和安熙又该怎么办?
我也曾考虑过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守不住高昌,就让你远赴渤海国。虽说把女儿当成儿子一样嫁出去是神族的耻辱,但渤海国远在最东边,有姨母的庇佑,哪怕整个大陆终将覆灭,你也可以带着安熙过上几年安生的日子。但你后来的表现着实超出了我的想象,你不但灭了滑国、建立了河西郡、统治了人族,甚至还发现了西海。每当捷报传来,都让我既骄傲又害怕。是的,你没有看错,你让我们这些上一辈的人感到害怕。要知道我们五姓女最引以为豪的便是法力高强,可我们的法力出了三昌就无法施展,变得与人族无异。我们害怕失去法力,所以几千年来我们一直龟缩在小小的三座城内不敢出去。但是你不一样,你统治着如此众多的人口,却完全不依靠法力。河西郡的人族官员们换了一茬又一茬,你的统治力丝毫没有减退,反而日渐根深。安雅,你太强大了,你的光芒已经盖过了我,以至于让我感到了威胁。我努力了一千多年也没做成的事被你轻松做成了,这让我感到了挫败。但是孩子,我仍然想对你说,你是我的骄傲,即使你让我感觉到威胁与挫败,我依然为你骄傲。放手去干吧,我的孩子,去实现你的理想,不要被祖制和习俗所束缚,那些陈年旧俗或许对你毫无价值,因为你会成为高昌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君王,你的成就将远远地超过我和先祖们。
身为母亲,我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只想最后求你一件事:善待你的妹妹安熙。我知道,曾经因为我的偏爱,你和她的关系很是疏离。眼下你即将登基为王,而她还那么小,对你构不成威胁。能否让上一辈的恩怨随我而去呢?你和她毕竟是一母所生的亲姐妹,而这世上没有比亲姐妹更亲的同辈了。我知道你现在或许无法理解,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善待她,也许等到天劫再度来临的那一天你才会感觉到,亲姐妹是多么珍贵的存在。”
郑安雅读完信已是泪流满面。她抬眼看了看四周,问宗正:“安熙在哪里?”
“您是问二公主?这……”郑曦廉有些不安,她知道两位公主向来不和,不知道太子忽然问起二公主是什么意思。
郑安雅道:“王上的信中让我善待她,我想知道她在哪儿?”
“她……她应该还在宫里吧?我这就去找她。”
郑奉仪拦住她道:“抢冠礼要紧,先办正事儿吧,二公主的事先放一放。”
“啊,对对对,先准备抢冠礼,那老臣先走了。”郑曦廉拱了拱手就离开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郑奉仪陪笑道:“太子您千万别介意,宗正大人年纪大了,有点糊涂。”
当晚,郑安雅与段知书彻夜未眠,紧急商讨对策,由于抢冠礼时不能有旁人在场,阵法启动后会自动与外界隔绝七天七夜。换句话说,在这七天七夜里,高昌国的王权会处于真空状态,如果有心怀叵测之人借机生事,则整个国家都有可能陷入混乱之中。
“我们请卫子、襄成和高无疾过来如何?”郑安雅问,“卫子精通国政,可以先稳住朝堂。襄成和高无疾带兵,防止有人作乱。”
段知书想了想道:“河西郡有十万军民,同样需要有人镇守,我和卫子若是都走怕也不合适。按我的看法,卫子守着河西郡,这里有我就可以。再说了,卫子虽然精通政务,但毕竟是人族,满朝文武不会听他的。”
“那襄成和无疾呢?”
“来一个就够了,让襄成带三千人过来吧,无疾和卫子一起守着河西郡。还有,最好让似瑜也一起来,她早晚要担任大司农的,让她早点熟悉情况,河西郡那边可以暂时交给卫廷钰。”
“等等,这样一来,河西郡的主要官员就全是人族了,会不会出什么问题?”郑安雅忽然想到了。
段知书笑道:“怎么,你还怕他们造反?你尽管放宽心,高无疾虽然也领兵,但只限于作战时期,平日里主要带兵训练的是似瑾,再说了,不还有牟清泉看着他吗?他的孩子也在这里,他不想要了?至于卫子那更不会,这些年下来我算明白了,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个谋臣,不是主公,不夸张地说,他是我们当中最盼望你登基的一个。”
“哦,这样啊。看来是我多虑了。”郑安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孩子长大了。”段知书欣慰地看着她道,“遇事多思量是对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只是不要让别人看出来就好。过两天就要上生死台了,你怕不怕?”
“我不怕,”郑安雅道,“我这么厉害,一定会成功的。”
段知书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么自信?”
“嗯,当然。阿咪说,我会成为高昌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王。阿咪她……”提起“阿咪”二字,郑安雅哽咽了:“夫子你知道吗?自从安熙出生后,我很少叫她阿咪了。我一直以为她有了安熙就不喜欢我了。我还一度以为她会听信牟贵君的谗言立安熙为太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