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时隔半年,郑安雅一行人再一次来到了西海边。这回除了林长晔之外,河西郡要员几乎全体出动:段知书、卫信忠、杜襄成、房似瑜、牟清泉、高无疾一个不落全来了。整个河西郡只留下房似瑾和一帮文官守着。原因无他,上次没见到海的人都想看一眼西海,而上次去过的几位,又都与林长晔关系密切。照理说,这么一大群人呼呼啦啦往北去动静肯定不小,容易惊动邻国。不过有了“陪伴清源君游览河西郡”的名头,一般人也不会觉得不妥。
西海和东海一样烟波浩渺,只是少了许多人气,多了一份宁谧,更显出它的宽广。众人忍不住脱下鞋袜,撩起衣摆,赤脚踩在沙滩上,感受着这份来自西海的独特魅力。往前走不远便是盐场了,郑安雅对林长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后者冲她眨眨眼,转身问正在劳作的工人们:“请问你们这儿谁是管事的?”
一个带着头巾、肤色黝黑的人走了出来,说:“我就是这里的工长。”
林长晔这才发现来者竟是个女人,他问道:“你们的盐是怎么做出来的?”
那工长不答话,只看着杜襄成。
杜襄成对她说:“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清源君,自己人,他有制盐方面的经验。关于制盐的任何细节都可以对他讲。”
那工长应了一声,对林长晔说:“我们先用粗布将海水过滤,滤到海水变得清澈无色之后就放进大锅里煮,直到煮干,就这样。”
林长晔上前查看了一番。他指着那些过滤的大缸、煮盐用的锅灶等物件问:“你们这样煮,很耗柴火吧?”
工长点头道:“的确很耗柴火。这附近没有密林,只有一些稀疏的树丛,能出的柴火不多,所以产量很有限。”
“而且做出来的盐带有苦味?”林长晔问。
“是的。”
“那我再问你,这些盐你们自己吃过吗?”
“吃过啊,我们刚做出来的时候就吃过。”
“除了味道苦,是不是还容易拉肚子?”
“是的是的,您怎么知道?”工长很是诧异。
“这就是了,”林长晔甩甩手,冲着郑安雅等人道,“你们算是找对人了,这个我会。你们都过来。”
众人围上去,林长晔折了根树枝作笔,在沙地上划拉:“我小时候在海岛上晒过盐,虽然岛民做的都是粗盐,比不上大盐场出产的盐精细,但苦味肯定是没有的,也不会拉肚子。为什么直接煮海水煮出来的盐会发苦?因为海水中不仅有盐,还有一种我们称作苦卤的成分,这就是苦味的来源。如果把海水直接晒干或者煮干,那盐和苦卤就会混在一起分不开,所以做出来的盐就是苦的。”
工长道:“请问清源君,苦卤长什么样?”
“晒干之后看起来跟盐一样,分不出来。”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是这样做的:先在地上弄一个晾晒池,引入海水稍加过滤,靠太阳晒,把海水晒到只剩原来八分之一左右,这时候海水已经很浓了,再把这些浓的海水引导另一个更小的池子里继续晒,等海水再蒸发一些,池子底下就开始出现一些白的盐,等盐足够多的时候它们收集起来,放到锅里煮干,就是平常所说的粗盐了。 这时候要注意千万不能让它完全晒干,晒干了就把苦卤也混进去了。”
“那剩下没有晒干的海水怎么处理呢?”
“那些就是苦卤水,只能倒掉。”
“那第二次晒要剩下多少海水呢?”
“晒到第一次的两三成吧?不能再少了,再少苦味又会出现。还有要注意,前面的过程如果天气好,就尽量用太阳晒,节省柴火,最后弄干的时候才需要用锅煮。”
听完林长晔的讲述,工人们开始动手实验。郑安雅挽起裤管要下去帮忙,被林长晔拦住,她不满道:“你让开,我从来没做过盐,让我试一试。”
林长晔道:“我知道,身为太子能与百姓一起劳作、同甘共苦当然很好。可是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干这种粗活呢?”
郑安雅觉得奇怪:“女孩子怎么了?我们都是女孩子啊?”
“对啊,我们都是女孩子。”其他工人纷纷应和道。林长晔这才发现,这座盐场的工人竟然全是女子,没有一个男人!
杜襄成拍拍他的肩膀,说:“因为西海的事都是我国最高机密,所以这些工人都是神族,个个都经过严格审核,有些人还是世家子弟。她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是出于国家大计。这里的条件可比河西郡艰苦多了,她们在这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月,一声都没有抱怨过。”林长晔听了十分感动,在他的印象中,女子一直是以柔弱、被保护的形象出现的,这些神族女子的行为颠覆了他原有的观念。
工人们按照林长晔的方法,果然制出了不含苦味的盐。所有人都很高兴,郑安雅更是兴奋得一把抱住他:“林长晔,我太喜欢你了,你可真是个靠谱的人!”
林长晔吓得大叫:“你给我松开!撒手!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
段知书也慌了,赶紧将她拉开,训斥道:“太子,您不是小孩子了,他可是个男人。”又赶紧向林长晔赔罪。
杜襄成则是唯恐天下不乱地说:“太子啊,幸亏长晔是渤海国人,要是哪个高昌男人被你这么一抱,恐怕你得把他娶回去。”
“娶?这又是什么鬼?”林长晔脸都灰了,一双手在身上又是拍又是掸的,恨不得把郑安雅碰过的地方都给扒掉一层。
“你别听她胡说,没有的事。”郑安雅辩解道:“我们高昌国虽然女强男弱,但是从来没有强抢民男的事情发生!”
“哦?是吗?但是您如今是太子,您不想娶,可有的是男人要主动贴上来。”杜襄成揶揄道。
“这里面肯定没有我。”林长晔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低头查看那些刚出锅的盐。
这时,工长过来问林长晔:“清源君,能否请教您,为什么这样做就能把苦卤去掉呢?”
林长晔道:“你倒是很好学啊,请问怎么称呼你?”
工长道:“我叫阮秋霜。”
“秋霜是哪两个字?”
工长低头道:“就是秋天的白霜。我母亲没读过书,起不出有文化的名字,正好我出生的时候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霜,就拿这两个字给我做名字,让您见笑了。”
林长晔道:“挺好的名字呀,为什么要笑话?我告诉你,因为苦卤比盐更容易溶在水里,同样一碗水,最多能溶解三分之一的盐,却至少能溶解三分之二的苦卤,而且如果把水烧热了,苦卤会溶解得更多,盐却基本还是那么多。”
“所以,我们要把海水晒得只剩一点点,这样盐就会被析出,而苦卤会继续留在水里?”
“就是这个道理,你很聪明啊。”林长晔笑道。
“我……”阮秋霜被他夸得两颊绯红,她低下头道:“我没读过书,我不聪明的。”
“聪不聪明跟读书多少可没多大关系。”林长晔掸了掸手中的盐花,指着自己道:“比如说我吧,我就不怎么爱读书,但我觉得自己聪明得很。”
杜襄成听了大笑道:“哎呀,你也好意思的?也对,能把羊和鹅弄到尚书房的人,可不就是绝顶大聪明?”
众人都听说过林长晔的这段“光辉事迹”,不由得集体爆笑。
当晚,众人在海边点了篝火休息,郑安雅难得坐到卫信忠的身边。卫信忠知道她有话要说,递给她一块烤熟的饼。郑安雅盯着跳动的火苗,忽然问道:“卫子来高昌国快十年了吧?”
“快了,今年是第九个年头。”
“这些年,我没有给您高官厚禄,您到现在也只是个郡丞,您后悔过吗?”
卫信忠捋了捋胡须,浅浅地笑道:“太子是觉得有愧于臣?那大可不必,高官厚禄是很重要,但那不是臣唯一看中的东西。臣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倾尽毕生所学,辅佐一位明君一统天下,但臣也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恐怕穷极一生都无法完成。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快的王朝也用了两百余年才打下了东西两域的大部分土地,臣这副肉体凡胎哪有两百岁的寿命?只要在臣死后君主能够继续沿用臣的理念治理国家,待到一统天下之日,臣就可以死而瞑目了。”
郑安雅问:“那卫子您为什么相信我可以做到呢?”
卫信忠笑了笑:“臣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眼缘吧。臣第一次在稷下学宫见到您的时候,就有个声音从心底里冒出来:‘这就是我要找的人,我的主君。’”
“您还记得我们刚刚拿下滑国,拜见陆道临的时候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
“那时候您诓他,说我是高昌国的王储,他还真信了。我当时心里也没底,心想母亲从未提过要立我做太子,他要是找人一打听,可不就穿帮了吗?而且母亲千秋正盛,我还以为她不会考虑立储的事,至少也要等安熙长大吧?可没想到,如今我真的成了太子。”
“千秋正盛?未必吧,在臣看来,太子之位非您莫属。”
“为何?”
“太子可还记得臣说过,臣早年曾游历四方,到过高昌国?”
“记得。”
卫信忠神秘地一笑,说:“那时候臣迷了路,无意间闯入一个叫新生邑的地方,在那里住了很久。”
“新生邑?那不是……”郑安雅震惊了。在高昌国,那是个非常特殊的地方,住着一群上了年纪的人,最年长的接近两万岁。
“那里有一个人于我十分投缘,他……”卫信忠顿了顿,说道,“他对我说了很多事。臣当时就推测,高昌王会在不久后立太子。二公主还那么小,根本无法与您竞争。”
“他说了些什么?您为什么会有这种推测?”
卫信忠笑道:“这个嘛,太子可否容臣暂时保密?臣怎么推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现在真的是太子了,不是吗?”
郑安雅见他不愿说,便换了个话题:“还有个事我一直放心不下。我们的食盐以前都从他国购买,现在忽然能自产了,其他国家不会察觉吗?这又该如何隐瞒呢?”
卫信忠朝着林长晔的方向挑了挑眉,说:“有啊,现成的理由。”
“林长晔?”
“恩。清源君千里迢迢赶来祝贺您当上太子,不能白来一趟不是?我们可以扶持商队游走于两国之间,互通商贸,同时减少从夜郎国和祝融国购买的食盐数量,对外宣称是从渤海国购买的。邻国听说了,最多发点脾气,不至于派大军来打。”
“对啊,往来的商队嫌我国太偏僻,路上成本太高不愿意来,其实我们很需要他们。如果我们给予他们适当的补贴,他们就可以从渤海国运来我们需要的东西,而且还能方便我们做些别的事。就这么办!”
“还有一点。”卫信忠思虑一番后道:“臣建议从现在开始,河西郡的土地、人口、钱粮收入列为机密,不再对百姓公布,更不能宣传。”
“这是为何?”
“臣也是刚刚想到的,每个人都要吃盐,今后几年河西郡的人口会有迅速的增长,我们把增长的部分隐瞒下来,外界就很难知道我们到底多了多少人,多了多少张嘴,省得邻国对我们心生忌惮。当然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国策我也希望这么做,对外要藏锋、示弱,让邻国误以为我们像以前那样弱小、没有威胁、不值一提,等我们的国力强到足够与他们相抗衡的时候,再向世人展示。”
郑安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