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结束了,平昌守将杜偃武亲自出城迎接郑安雅一行人。高昌国已经几十年没有打胜仗了,一时间大家都很激动。
她摆下酒席宴请众人,挨个儿给大伙儿敬酒。席间,她对郑安雅和杜襄成自然是大加夸赞,又敬了牟清泉一杯,道:“牟将军,我们两家很久没有并肩作战了。今天多亏有你相助,这场仗打得真是过瘾!”
牟清泉也举起酒杯,激动地说:“前辈谬赞,清泉愧不敢当,此次我军大获全胜皆仰仗公主,清泉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郑安雅放下酒杯道:“舅母,这也不都是我的功劳。我这次从渤海国带回来一个人,是位大才。我们此番能打赢这场仗,有一大半靠的是他的智谋。”说罢便将卫信忠引见给杜偃武。
杜偃武见到卫信忠后微微皱了皱眉:“他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书生?”
郑安雅笑道:“舅母,渤海国的大才子们都是男人,没有女的。卫先生可厉害了,这次夜袭滑军粮草辎重的主意是他出的、将滑军全歼在白水河的计谋也是他想的。”
杜偃武上下打量了卫信忠一番,有点勉强地举杯道:“多谢先生,偃武敬先生一杯。”
“哦,还有这位。”郑安雅又将高无疾拉过来,说:“他叫高无疾,是渤海王的弟弟清源君的侍卫长。我从渤海国回来的时候清源君借了二十个侍卫给我,就是他带的队。前天的夜袭就是他和部下们完成的,今天早上他们也参战了,若不是他,我们没那么容易杀掉费璟。”
杜偃武郑重地端起一杯酒递到高无疾面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多谢高侍卫长相助。我方才在城头都看到了,你们的身手十分了得,偃武佩服!”
高无疾第一次见到如此虎背熊腰的女子,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又腼腆地笑道:“将军客气了,保护公主是我的职责,更何况我也看不惯费璟那副德行。”
杜偃武问他:“方才公主说你的主君是谁?清源君?”
高无疾道:“正是清源君,是他命我等护送公主回国的。”
杜襄成插嘴道:“阿咪,你可知这位清源君是谁?”
杜偃武道:“我正要问呢,公主说他是渤海王的弟弟?我明明记得王上说过,渤海王是咱们二公主的独子,难道王上记错了,二公主有俩儿子?”
杜襄成笑道:“不是亲的,是族弟。”
高无疾听着有点糊涂,偷偷问郑安雅:“二公主又是谁啊?你是大公主,二公主难道不是你妹妹?”
郑安雅笑道:“她说的是上一辈的二公主,我母亲的妹妹,也就是你们太后。”
高无疾“哦 ”了一声,吐了吐舌头。
杜襄成又对杜偃武说:“阿咪,这位清源君可跟我们有渊源。”
“哦?此话怎讲?”
“你想啊,渤海国人活不过百岁,渤海王今年一千五百多岁了,靠的是咱们高昌人的血统对不对?”
“嗯,没错。”
“那他的弟弟清源君呢?”
“凡人哪有相差一千多岁的兄弟,除非他也有神族血统。哎,不对,你刚才说他俩不是亲兄弟,也就是说他的母亲不是二公主,父亲嘛,既然是族弟,也就是渤海国的王族。那他今年几岁?嗨,这通绕的,你就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
“他是伏虎阿咪的儿子。”
“什么!”杜偃武惊得几乎跳起来:“你你你……你说他是二姐的儿子?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们在渤海国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能见着他。”
“是真的,舅母。”郑安雅也插嘴道,“他的眉眼跟襄成姐姐很像。”
“你的眼睛像你阿齐,二姐也是,那这位清源君应该是随了他的阿咪。”杜偃武感叹道,“我早年听说二姐孤零零地客死他乡,没想到她还有个孩子留在世上!”说罢不禁泪流满面。
杜襄成这一句不但惊到了杜偃武,也吓到了高无疾。他瞪大了眼睛,看看杜偃武,又看看杜襄成,最后小声地问郑安雅:“她们是清源君的亲人?”
郑安雅反问他:“你不知道吗?”
高无疾抓了抓脑袋:“哦,之前听清源君说过,杜副将是他表姐,那这位杜将军应该是他的?”
郑安雅无奈地笑了:“你这脑袋不大灵光啊,她是襄成姐姐的小姨,也是林长晔的小姨啊。她们一家三姐妹,老大杜没羽是襄成姐姐的母亲,老二杜伏虎是林长晔的母亲,老三便是这位杜偃武将军了。而且,我们神族以母系血统聚族而居,姐妹们平日里就共同抚养孩子,如果一个孩子的母亲去世了,母亲的姐妹就会自动承担起抚养她的全部义务,对待她与自己亲生的孩子没有差别。襄成姐姐的母亲早逝,她就是杜将军养大的。所以,如果清源君一直住在高昌国,那么在他母亲去世后,杜将军也一定会拿他当亲生儿子一样抚养的。”
高无疾听了,赶忙站起身来重新向杜偃武行跪拜礼。杜偃武含泪将他搀起,道了声“都是自己人,不必多礼”,便和杜襄成与他饮酒谈天。
这边正聊得热闹,郑安雅忽然感到有人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回头一看,是卫信忠示意她出去说话,她便借口不胜酒力跟着卫信忠溜出了门。
卫信忠问她:“公主,您想不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滑国的问题?”
“一劳永逸?”郑安雅道:“当然想了,费璟虽然死了,但滑国还在。虽然眼下他们元气大伤,但只要再过几十年,他们的人口又会恢复,就怕到时候再出一个费璟这样的人物。如果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当然好了。只是,该怎么解决呢?”
“这次费璟想灭高昌国对不对?”
“看起来是这样。”
卫信忠轻轻摇头道:“他们能灭了我们,我们就不能反过来灭了他们吗?公主啊,你们还是太善良。”
一句话使郑安雅如梦初醒:“对啊,眼下他们全军覆没,国内必然空虚,如果我们趁机拿下滑国,以后就再没有滑国这个威胁了。”
卫信忠捻着胡子笑道:“这是其一,还有其二。”
“还有什么?”
“如今天下纷争,大小诸国数十个,就算没了滑国,我们还会有其他邻国,终究还会有其他国家想要打我们的。”
“那该怎么办?”
“如果滑国的城池变成我国领土,那滑国子民自然也就是我国子民了。他们都是凡人,繁衍迅速。”
“你是说,再遇到战事,就让滑国人替我们去打仗?”
卫信忠笑着不语。郑安雅则停不下来了:“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他们虽然短命但是繁衍得快,哪怕损失再多的士兵,不出一百年肯定能恢复。只是,他们愿意替我们打仗吗?我们不是同族……”
卫信忠道:“行不行总要试试看,趁他们还没缓过来,我建议立即带兵前往滑国一探虚实。”
郑安雅回到宴席上与众人商量一番,杜偃武和杜襄成自然是同意的,牟清泉斟酌许久后也决定派一部分兵随她们同去。于是第二天,由郑安雅带队,杜襄成、卫信忠、高无疾加上渤海国侍卫、两城守军共计千余人,一起前往滑国。
到了滑国后,郑安雅她们并未遇到像样的抵抗。守城的都是些老弱残兵,一听说国君战死的消息,立刻四散而逃,高昌军没费多少力气就攻进了国都。待到进了都城,只见王宫盖得颇为大气,城中却百业凋敝,百姓面有菜色,一副衰败景象。卫信忠找了个人打听滑国公卿大夫和名门望族的情况,那人却欣喜地问道:“你们说他死了?哈哈,死得好,死得好!这个天杀的,终于死了!”
郑安雅不解地问:“你盼着他死?他可是你们的王啊。”
那人挽起裤管,露出一条假腿,说:“王又怎么样?他不让我们活,我们当然也不想让他活。您放眼看看四周,可不止我一个人盼着他死,大家伙儿都盼着他早点死呢!这些年我们国内天灾不断,他却只顾自己快活,对百姓不管不问。地里好不容易长点粮食,他又要征壮丁去打仗,也不管粮食收不收得上来,要是收不上来烂在了地里,明年不知要饿死多少人。你们看看我这条腿,要不是我没了这条腿,恐怕也得被征。”
卫信忠给了他一块饼,又递给他一壶水,问道:“那些大夫们还在城里吗?”
那人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愤愤地说:“跑了,他们消息比我们灵通,听说那个老匹夫战死了,一开始还吵吵嚷嚷的,又听说你们要来,都卷铺盖跑了。”
郑安雅又问他:“那现在费璟死了,朝臣们也都散了,你们怎么办呢?”
那人道:“还能怎么办?听天由命吧。我们小老百姓只在意能不能填饱肚子。”
周围的百姓一开始还对高昌人心存恐惧,如今见他们面相和善,又给吃的,纷纷围了上来。郑安雅一面把随身携带的食物分给众人,一面让人维持秩序。
卫信忠给郑安雅使了个眼色,两人离开众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
不等卫信忠发问,郑安雅先开口问道:“先生,滑国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卫信忠叹道:“公主看到了吧?国不知有民,民亦不知有国。”
“此话怎讲?”
“请问公主,何为国君?”
“呃,”郑安雅被问住了,“一国之君,是一国的统治者,也是国内最为尊贵的人,是国民见了都该膜拜的人。”
卫信忠继续追问:“那您认为国君和国民的关系应当是怎样的?”
郑安雅道:“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国君爱护国民,国民也爱戴他们的国君了。”
“嗯,说的不错。”卫信忠道:“那请问公主,一个人如何才能成为国君呢?”
“啊?”郑安雅一愣,随即答道:“国君不都是世袭的吗?我们高昌是母女相传,其他国家大多是父死子继,如果没有子女,那就由兄弟或者姐妹来继承。”
“那费璟呢?费璟也是王室后代,有继位的资格。为何百姓非但对他没有半分爱戴,反而如此怨恨他?虽说他的上位有点不正当,但是普天之下通过非常手段上位的君王可不止他一个,有些人登基之后照样能获得好名声。”
郑安雅恍然大悟:“先生,我懂你的意思了,王位虽由世袭得来,却根植于百姓。如果国君爱护百姓,百姓就会拥护他;如果国君不爱护百姓,百姓也就不会对他产生该有的尊敬;而如果国君不把百姓当人,对他们的死活不管不顾,百姓就巴不得他死。”
卫信忠抚掌道:“很好。那您可知晓费璟为何要偷袭夜郎国,又要孤注一掷地攻打高昌国?”
郑安雅抿了抿嘴:“我不大明白,我原以为他国力充盈、兵强马壮,所以要欺负我们以彰显武力,现在看来滑国百姓都快造反了。”
卫信忠颔首:“正是如此,他打仗是为了转移国内矛盾。国民怨气冲天,要找个口子发泄,最好的办法就是树立一个敌人,让他们去打。夜郎国比滑国富有,是他的首要目标,如果偷袭成功,他就能抢掠一大批财物和粮食缓解国内矛盾。而打高昌国,则纯属失败后急红了眼,想通过对高昌国的胜利挽回一些面子,不然打了败仗回去国民对他更加不满。”
郑安雅问:“如果我们好好对待滑国百姓,他们是不是就会拥护我们?您之前说的,可以把滑国的城池和国民并入我国,能实现吗?”
卫信忠道:“这可急不得,公主先不要声张,待我细细想来。”
卫信忠又回到人群里问滑国众人:“国中可有德高望重的长者可以主持大局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姓费的王族在他登基前就死光了,没有王族人了,就连他自己也没儿子。”
“缺了大德了,这是老天要绝他家的香火。”
“前几年有位老封君,人很正直,后来因为得罪了他,被贬了,如今大概也死了吧。”
“上梁不正下梁歪,君王如此,朝堂上能有什么好人?”
“听说他们都跑了,跑就跑吧,一群酒囊饭袋!”
“长者倒是有几位,只是他们从没做过官啊。”
卫信忠又问道:“听说费璟还有个哥哥?他可还活着?”
“早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后人也不知道有没有。”
“那个叫陆贤的对吧?听说他倒真是个贤人。不过早就听说他不想要王位,所以不改回费姓。”
“哦,”卫信忠叹了口气,再问众人:“你们可还记得当年在动乱之中保护费氏孤儿的陆大夫?他的家族在哪里?可有后人在世?”
“哦?您问陆家啊?就在城外,住得不远。”
“陆大夫当年可是好人一个,可惜养了这么个祸害。”
“话不能这么说,陆大夫养的是他爹,哪知道儿子这个德行?”
卫信忠挤出人群,对郑安雅说:“有个好消息,费姓王族目前已经无人在世,滑国的王室算是绝嗣了。这给我们省去了很多麻烦。接下来,我们去拜访这位陆大夫的后人,听听他们的想法。”
注:神族对母亲的姐妹的正式称呼是“阿咪的”和“阿咪吉”,但也有部分人管母亲和母亲的姐妹都叫“阿咪”。杜襄成年幼丧母,是杜偃武抚养长大的,因此叫她“阿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