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想过这么晚还能不能见到想见的人,只不畏风雪地往前走。
我们按乞丐平时的方法,悄悄潜入,凭运气寻找了凡和尚的住处,因为这七亭六院、曲廊檐道不计其数的灵隐寺不会毫无缘由让乞丐进去,大大小小的佛道尊者也不是为乞丐塑的。
灰雀仔对那些门门道道轻车熟路,我们在这么硕大而也已经沉睡的寺里穿廊过院,竟然丝毫没迷失方向,随处房门皆已深锁,借助围墙附近的树枝或山石,或窗户,他总能找到翻越的缺口,或者从矮屋顶爬过去,最后隐隐透出的灯光把我们吸引到靠山那面比较幽静的院落,院门头牌匾上金色大牌匾“守缮堂”三字借由雪反射的光芒依稀可辨。
走过长廊,刚好钻进一片茂密的竹林,雪地上没留下任何痕迹,在竹林里穿梭,夜风吹拂整片竹林哗声不断,完全掩盖了我们把竹子弄出的声响,不用担心被人发觉。竹枝上的积雪老是落到脖颈深处,冰凉侵骨。经竹林尽头与院子相接的屋檐下,转到守善堂后面,全是木板镶嵌后墙上没留窗户,只在墙正中的两棵大红柱之间有一道紧锁的双扇铁门。灰雀仔轻轻敲击墙脚比较隐秘的两块墙板,小心翼翼将它们取下来,现出一个勉强容得下一人爬进爬出的洞穴,我和他相继进去之后,他又爬着转身将木板合好,继续在只有四五十厘米高的木地下匍匐前进。
“这是盛放佛像的后堂,平时没有和尚进来,”灰雀仔小声告诉我。
爬到一个宽敞高大、奇形怪状的空间底部,自顶上透进来的两束黄光些微地照亮了几层搭到狭窄的空间顶部的木架子,每层架子铺着一两块木板,架子之间用粗绳固定,绳索如蛛网密布,到处垂着绳头。我猜到这是在佛像里面,那光是从佛像的眼睛照射进来的。往上爬,我紧紧抓住架子,害怕会摔下去,灰雀仔却像老鼠般灵活地窜动。站在架子顶离佛像鼻子最近的一块细薄的木板上,我们刚好可以每人通过一只佛像眼睛的瞳孔看出去,守善堂里的景象尽收眼底。几个小沙弥跟着一个身披宝蝉袈裟、头戴毗卢冠的和尚,那和尚一手持佛珠,一手持紫金禅杖,正在接见一个匍匐在地的人。
“这和尚就是了凡主持,”灰雀仔弯腰,掂起脚尖转过来,和我凑到一只瞳孔里看,附在我耳边低语,“另一个跪在地上的人布衣布帽,应该是本地人。”
“小声,担心被听见,”我警告他。
“放心吧,我们在顶上,离下面那么远,这样说话不会被他们发现的,”他笑着,显然是佛相肚里的常客。
“在外面吗?”那和尚问。
“马上就到,”跪在地上的人回答。
“既然来了,就叫他进来吧!”和尚示意他站起来。
来人站起,转身朝后面退出门去了,很快,一个黑风帽,黑披风,绵巾裹面的人走进门来,全身都铺满厚厚一层白色。从佛眼俯视下去,根本分辨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身材。进门还来不及拍拍身上的积雪,也来不及脱掉披风帽子,倒身便拜。
“起来吧!”了凡住持吩咐,接着慢条斯理地说。
“想不到圣僧这么快就到了贵地,还没来得及接驾呢!” 来人起身说。
“到云上小镇时,感受到强大的法力,就没敢逗留,原计划讲法七日的也立即取消,直接过嚣名、汤水,只在河口镇讲了些时日,就奔放瓮亭来了,”了凡住持回答,“现在风声紧,能不见就最好别见,有什么情况叫人传话就是。”
“巫抵部的抵梁派人送来的密信,事关重大,不敢托手他人,”来人起身回答,掏出一张黄色的纸递给和尚,和住持面对面坐下,“想必只是神仙过路,也没什么要紧的吧!”
我想起竖亥法师告诉过我们,十巫部叛乱的正是巫抵部,却怎么也无法将这些琐碎片段联系起来,也只能想想,没敢向灰雀仔提起。
“姜尚略施小计就解围了土蝼大军,万一遇到的是他呢!宁可避开,小心点为妙。”和尚展开那张纸,“辛苦抵梁他们四处奔波劳累,看来已经有些眉目,他们也应该往回赶了吧!”
“送信的人带话说,抵梁他们要去打冒村完成一件更重要的任务,暂时还不能全身而返,”来人回答。
“打冒村?什么地方?”
“回圣僧,就一个小村子,带信的人只含糊其词地说取人头,时间紧急,我也没细问。”
“由他去了,抵梁行事自有分寸的,”和尚把纸靠近灯火,纸上的内容刚好完全暴露在我们眼皮底下,但那只是一个红色符号。灰雀仔看到那符号,猛然往后惊倒,差点从架子上摔下去。
“什么?”我眼疾手快,拉住他的后背。
“息灵,”灰雀仔声音低了很多,“这和尚和息灵有什么联系?”
然而我们的暗自猜测随着他们的进一步谈话被打岔了,来人等和尚收好图后,只说了“罗则”两个字。
“罗则又是什么?”我问。
灰雀仔摇摇头。
“罗则、落责、落泽、洛泽……”我差点惊叫出来,灰雀仔立即捂住我的嘴,“原来,那些被擦掉的签名是洛泽。可它不像人名。”
“倒是更像地名,”灰雀仔回答。
“很好,代我谢谢抵梁他们,按计划行事吧!”和尚捻动手上的佛珠。
“听说你们已经调好线路,准备在云上小镇抓住人类的另外两个孩子的,”来人说。
“是呀!要不是因为那强大的法力,人类的两个孩子早就被我们拿下了,就算在那法力范围,要他们是在凑热闹的人堆里,离得近,同样可以把他们拿下,可偏偏他们又没在,估计两个孩子已早有防备,那或许一路都会有法力保护着,施不了手段,就暂时放弃了,先急匆匆赶来办更重要的事情,”了凡住持回答。
“人类的孩子?”我嘀咕道,“是我们同行的周雨江他们吗?”
“不太可能,云上小镇在另一面,他们怎么南辕北辙往反方向走呢?” 灰雀仔提醒我。
“那就只有王万志和胡光勇了,真是幸事,”我心想,没说出来。
“还有一件事,”来人毕恭毕敬,“密报说流亡者快抵达石矶岭,沿途并无阻碍,估计不多时便会将叫周雨江和周培江的送达蓖箩国。”
“很好!”和尚漫不经心地站起来往前走几步,拍拍来人的肩膀,转身,脸上露出祥和的笑容,然后挨着他坐下。估摸着他已经轻垂双眼捻了两转佛珠,才又轻声问:“那另外两个……”
“我正要说,”来人已经退下披风,只仍然裹着绵巾,“抬进来,”他对着门打了声口哨,很快就有两人抬着一个木箱子进来,打开,里面赫然出现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乱发被面,血肉模糊,看不到脸。但我已猜中几分,不觉一阵眩晕,心中的疼痛骤然上升,压迫住急促的呼吸,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下意识地想抓紧架子,但已经来不及,仰面直直地往下倒,幸而背枕住架子的一棵横挡,脚也刚好被绑架子的绳索钩住,没有摔下去。尽管有些昏厥,还是迷迷糊糊听到身子撞击横架发出的声音和下面传出的喊声:“谁?有情况。”“这下可没救了,”我焦急地想,猛烈睁开眼睛,失望地看看灰雀仔。灰雀仔却不似我那样慌乱,只见他学着老鼠的叫声,像猫儿般轻捷无声地窜到架子下层,我还没反应过来,那灵巧的身影已经溜到架子尽头,嘴里玩着几只老鼠的尖叫、撕咬和追逐的口技,这场打闹很快转移到底下消失了,等回过神,他已经跳到我身边,不动声响把我拉起来。
“哦,几只耗子打架,”一个小和尚看看佛像这面说。
“寺里老鼠多吗?”那个了凡问。
“经常打打闹闹的,我们已经习惯了,”那和尚点点头。
“平时也都是我们装神弄鬼搞出来的,”灰雀仔告诉我,他见我脸色苍白,心知下面发生的事关重大。
来人指指两颗人头说:“本想把他们俩也送到蓖箩国,但途中两人伤重不愈,蚼蚏王只好将头送来见大人您。”
和尚提起一颗来近前仔细看着,这回分明映入我眼帘的正是陈永的头,他那沉静的眉宇间还保留着以往的坚毅果敢,睁着的双眼还如从前那么明亮地对着佛像这面,我想应该正好与佛像对视,嘴角浮现一丝坦然面对死亡的微笑,他那临到最后也没有放弃的表情仿佛在叫我坚持下去,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就不要灰心丧气,直到终点。于是我又恢复少许意识,心里突然出现的疼痛转变成哀伤,泪水即将流出之时,心灵深处的意识渐被唤起,强烈的意志告诉我眼前发生的都不可能是真的,告诉我既然上天安排我们走这一趟,必然会使我们完整地回到出发的地方。“还没开始,不可能就已经结束,”我心下想,尽管事实已然分明,但我不断告诉自己:“相信内心”。也许是免于被哀痛击倒的自我安慰,才使我没有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周雨江和周培江只是在被押往黑暗之境蓖箩国的途中;李方贵在朝阳谷等着我取释冰泉回去;还有冥水岸边的约定,渴望重逢的决心。天空已经拉下黑幕,阳光稍纵即逝,但它遮不住我的双眼,压不垮意志。突然间,我变得比以往坚强起来。
和尚把头放回箱子里时问:“蚼蚏王会幻术吗?”
“这几千年来,从没听说过它会幻术,再说蚼蚏王早已经倾心投靠申虞公,月夜的失手并未使它的光芒暗淡下去,”来人回答,他摘下帽子放在桌上,“现在只剩下一个。”
“想来那冰人已无多大用处,不过你还得在暖热月结束之前密切注意他的动向,”和尚说,“解决了后顾之忧,再战下去意义就不会太大,相信和平谈判不久便会到来。”
“真会有和平吗?”来人问,“和平和天下,班呶王会选择哪个?”
“不是为了这摇摇晃晃的和平,大家都一直在谈判吗?”和尚笑着回答:“班呶王不会选择,只会奴役和审判。当魔性重回世界,地底的势力完成对地面的统治,你就会明白和平谈判的必要,”和尚看看两颗人头,叹口气说,“魔治之世即将到来,审判日的污秽终会流遍山川大地。迎接吧!火光、雷电、风暴,”说着,他突然转头,看着佛像,那眼神就像陈永的眼睛那样直视着佛像的眼睛,我以为被发现了,赶紧躲开,灰雀仔却没有挪动丝毫,他说他们是看不到这双佛眼后面的眼睛的,我才重新把目光投回那眼珠上的小孔,看到和尚提起两个人头,脸对着佛像这面,那另一颗也清清楚楚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是刘富宽的面容,宁静安详,也仿佛在告诉我坚持下去,和尚满脸喜悦地问,“这是什么佛的塑像?”
“这是灵台侍童的塑像,不是佛像,转世托身之后便应该是了凡高僧,”旁边的一个随从回答,“不过好像他并没转世”。
和尚看看他,又看看佛像,突然大笑起来:“那不就是我吗?哈哈,没有转世,他怎么可能转世?怎么可能转世。”他狰狞的大笑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旁边的小和尚随从媚态十足地附和:“大人您当年的英明,才成就了小的们得以跟随的了凡住持,使得荫护有佳。”
“怎么回事?”我小声问灰雀仔,心想这位住持的大笑声暴露了那幅佛面遮挡着的本相,残忍凶狠,但我依然看不清楚。
“可能和坊间流传的关于息灵的事情有关,不过我不太清楚它到底讲了什么,”灰雀仔回答。
和尚重新看着佛像的双眼,依旧笑着说:“我伟大的灵台仙子,莫非你也有眼无珠?就怎么看不到眼前这哀怨的眼神,看不到人类终会发生的同样的悲剧,预见不到他们的头如山地堆积在你面前?”说着,把头扔回箱子,命人抬出去。
“第三件事是和乞丐有关,”来人等了凡主持平静下来,才唯唯诺诺地说。
和尚转回来坐下,恢复了他作为主持的那种出世般仙风道骨的高贵仪态慢条斯理地说:“提起乞丐我到差点忘记一件大事,”可能因为房里暖和,来人准备卸下绵巾,听到说大事,他的手停在面前。
“刚才飞鸡爷爷派他的喽啰来找过我,希望我给予叫花子们庇护,我想既然动不了阎王炕,何不顺水推舟,引引蛇出洞,借此机会将乞丐们一网打尽,便约明日在乔山乌院给他们讲佛法,明天早上你得在乌院四周布下罗网,别漏掉一只麻雀。”
“大人您真是英明,这方面我自去安排,”来人说着,解开绵巾放在桌上,我们正好可以看见他的脸,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逵戊珥,乞丐们唯恐躲之不及而求助于了凡高僧,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是一伙的。
“天哪!”我和灰雀仔对视着,同时倒吸一口冷气,“是你救了我们大家,我们得赶紧飞回去报信,”灰雀仔感激不尽地说着,便要往下爬。
“等等,报信来得及,再看看,保不定还能探听到更重要的消息,”我拉住他,于是我们继续从佛像眼睛望出去。
“那你说的和乞丐有关的事情是哪件?”和尚问。
逵戊珥从里兜取出一个用帕子包好的东西递给和尚,和尚打开来,是一枚闪闪发光的金块,他拿在手里仔细地看来看去,最后说:“不错,是给尤占廷的,上面还有特制的花印,丢到哪里我都认得。看来好运一件接一件倒向我们这面,真是佛眼大睁啊!”然后他欣喜地看着逵戊珥,“终于现身了,我亲爱的宝贝,这便是重要的线索,抓紧别放,直到顺藤摸瓜把那些巨大的财宝全部找到。”
“英明的主人,我们也是这么干的,” 逵戊珥俯首帖耳,阴笑着说,“我把刘大胖两口子也带来了,这是他们的功劳呢!”
“快传进来,”和尚急不可耐地吩咐人出去喊。
很快两个胖胖的男女躬着背进了里面,就是鬼肩膀那包子店的胖老板两口子,其实从和尚说到尤占廷的时候,我便猜到那块金子正是出自我手,除非龙涎庄的人已经把金子流出来,但我相信他们必定会把金子留到开年使用,那既然是个没有屏障,连连深受抢虐的地方,要用出那些金子,他们自然会非常谨慎。
“求大人您原谅,”两口子见到和尚,立即跪下来,胖老板娘战战兢兢地说,“那小乞丐拿金子来买东西时,我们也不曾留意,让他溜掉了”。
“快请起来,辛苦二位了,这不怪你们,”和尚笑着说。
两人依旧跪着,那胖老板抢着回答:“是逵戊珥大人到店里,我们把金子给他看,才引起注意的,逵戊珥大人告诉我们那乞丐可能是伪装的,便立即派出人手在城里找。”
“我的人不敢去打扰阎王炕,”逵戊珥回答,“不过我猜测就是你在河口镇讲法后在霓河岸边找到,后来扔在河口镇的那个睡得跟猪一样的乞丐。他在围场时终于暴露身份,原来是个落泊的和尚,寺庙香火难续了,不得已才下山行乞。”
我想,最糟糕的事情是我被识破了,若他们找到我,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又想起陈永和刘富宽的头还冷冰冰地放在外面,可能很快我的头就要和他们俩放在一起了,又悲从中来,泪水便滑落脸颊。
“是他?”和尚显然有些吃惊,“当时我没把那小叫花子放在心上,竟然随随便便就扔到客栈里不管了,”他吩咐从人把两夫妇扶起来坐下。
“我也被他蒙骗过关了,想不到他的和尚身份和乞丐身份全是假的,” 逵戊珥笑着说,“我们的搜捕也进行得非常顺利。”
“看来我快要被找到了,莫非他们知道我就隐藏在这里吗?”我想,心里顿时寒颤不已,不过我已不再害怕,这样死了,也好和陈永他们为伴,于是便安下心来继续偷窥。
“我们已经找到了他,”胖老板接着说。
“在哪里?我立即要见到他,”和尚问。
“就在这里,我马上就把贵客请出来,”逵戊珥回答,朝佛的这面看看,我相信他看到了佛眼,那双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的言行。
啊!佛祖,原本我想希求你的保护,但现在我心安了,我不再担心厄运会降临下来,既然被下面的人发现,我也就不会害怕他们早已经布下的天罗地网,早早地去和两位朋友为伴,那是件多么令我高兴的事情。我正准备对他们大声喊:“不用请了,我就在这里,”灰雀仔把我的嘴捂住,我才想到旁边无辜的他,赶紧对他说,“你快走吧,我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乞丐,快走,我不能连累你。”“我不走,要就一起被抓,要死我也不怕,”灰雀仔回答。“同生共死还不是时候,你得赶紧去通知飞鸡爷爷他们。”灰雀仔看看我,也想到这层,无奈地准备动身。“快!”我说。“我会来救你的,”他回答,正往下爬时,突然出现逵戊珥的一声喊:“抬进来。”
“抬进来?”我和灰雀仔都惊住了,什么抬进来,我又往外面看,只见六个人抬着一个木架笼子,里面锁着一个衣服破烂,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人,他低垂着头,显然已近昏迷。
“等等,”我招呼灰雀仔,他重新爬回来,和我一起往外看,因为我们听到胖老板说:“就是这个假装成小乞丐的人。”确定我们是误会了,他们没发现佛眼里面的两双眼睛。
“请出来吧!” 和尚靠近笼子,透过木架的空隙看那人,笑着说,“还没死。”
“没有,不管我们怎么用刑,他都死嘴壳子硬,不肯透露半点,” 逵戊珥吩咐手下把犯人从笼子里拖出来,一盆凉水泼在他头上。
那人抬起头,微微睁开双眼,孱弱无力地看着和尚说:“你不是了凡住持,你不是了凡住持。”
“林秋,”我差点大声喊出来,“怎么是他。”
“什么?你认得他?”灰雀仔问。
“嗯!”我点点头,“龙涎庄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犯人正是龙涎庄的林秋,离开之时他还送过我,如今却身陷囹圄。
正在我猜疑之时,那和尚笑着退了两步:“你说得对,我真的不是什么和尚,”说着他放下佛珠,解掉袈裟,把帽子也摘了,然后慢慢剥离那头顶和人皮颜色一样的头套,这个过程中我甚至惊讶地看到那头套下面竟然是一幅骷髅头,我相信别人看不见,因为他们没有现出惊吓的表情,连灰雀仔也没有。但我看到了,那转瞬即逝的恐怖一幕。他的头套取下之后,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
“息灵王,”林秋大惊失色。
和尚举着那块金子问:“现在你可以招了吧!”
“实在没什么可招的,那金子不是我的。”
“你胆敢在大人面前还狡辩,真是不怕死的东西,”胖老板说,“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这小骗子。”
“把我处死吧!”林秋显得非常绝望,“别让我受息灵的酷刑。”
“哈哈,你也知道会受刑不过,就应该快点一吐为快,”和尚劝道。
“我只是到城里买点家用,其它的真不知道。”
“刚开始你说从林泉过来,可是我派人去打听了,林泉根本没有你这个人,再说林泉离这儿相隔两个镇,需要穿过两个镇来买东西,你要买的东西想来也很重要吧!”逵戊珥说。
看来真该我出场了,既然事是因我而起,如今又连累别人,我不能再龟缩起来看别人替自己受苦。于是对灰雀仔说:“我要下去面对他们,你找机会自己回去通知飞鸡爷爷和一帮兄弟们,记住,事关重大。”说着就往下走。“你要救他吗?”灰雀仔问。“我就是那个买包子的人,事情因我而起,他已经深受牵连,我不能再把他害死。”“嗯,那你保重,我会想办法救你们的,千万,别放弃,对什么都,”灰雀仔说着,竟然有些难过地滚下一滴泪来。“不会放弃,你回去之后把我的包找到,帮我带好,”我说。“好,重逢的时候再还你,”灰雀仔有些不舍地看看我的脸,轻轻地将手抚着我的额头慢慢滑下来,“我离开时学三声耗子叫,你就知道了”。他目送我爬到地上,我轻轻钻进地板下面,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周围,也再看不到灰雀仔。
钻出墙板,发现并没有守卫,除了还在飘扬的大雪,四周和来时一样静得出奇,小心翼翼地穿过竹林,守缮堂里的光亮刺刺地从窗户照到前面的空地,那空地上已经多了好多拿着兵器的护卫。装着两颗人头的箱子还放在门口。从竹林尽头边上的围墙下走过去,那里正好不被院子里的人发现。翻过围墙,我便来到守缮堂外面的院子边,没有光,隐隐的雪反射出门口的一个守卫,周围并没有其他人,我轻手轻脚来到门前。
“谁!”守卫喊。
“我。”
“从哪里来,何事?”
“铁蛋街,我要见逵戊珥大人,事急。”
守卫仔细看看我,一副乞丐模样,又没带兵器什么的,“去吧!”然后帮我把围墙的门推开。等我进去之后又急忙把它关上。
这样我又回到守缮堂门口,院里的人见到我,都站起来。听说要见逵戊珥大人,有人便去通报。快进门里,经过放着人头的箱子旁边,我不敢转头去看,怕忍不住大哭,通过余光,我看到两人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那么坚毅,仿佛在叮嘱:“坚持,别放弃。”“等等我,很快我就来了,”我想,推开了守缮堂的大门。
“是个小乞丐,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和尚见我进来,有些惊讶地问,他已经套好头套,并把佛帽也戴好了,看不出一点破绽。
“跟在逵戊珥大人后面来的,”我说,心里没有丝毫恐惧。
在场的人们都打量着我议论纷纷,但感到更尴尬的还是逵戊珥和胖老板两夫妇,因为他们显然是已经认出我来,而之前又保证说化成灰都认得。在他们卑躬屈膝朝见的大人面前出丑,想来也不是件好受的事情。
“放开他吧,我才是那位使用金子的人,”我赶紧喊到,怕他们会因为掩盖错误而向和尚矢口否认我才是真的,想起他们说过和尚曾在霓河边与我相遇,便赶紧对自称了凡的和尚说,“仔细看看,我才是你在霓河边遇到的小乞丐”。和尚看了看,点点头。
逵戊珥和那两口子自然无可辩驳,“小和尚,也算你有良心,不愿别人替你受罪。那金子是怎么来的,我想你也看到不招认的后果了吧!”
林秋想来也是认出我了的,他十分惊讶,但眼神中似乎在告诉我千万别把金子的来历说出来,其实如果能说,他自己便说了,不用等到现在,再者,从和尚他们对尤占廷的关注,我也知道秘密的重要性。但我没那么傻,要等到挨了鞭子才开口。便昴着头装出大义凛然的样子,“这有啥紧要的,又不是什么大秘密,金子只是我当和尚时存的私房钱,逵戊珥大人也知道,我还用私房钱救过同伴的命呢!”
“这到是事实,”逵戊珥叫起来,“那你在的是什么寺,都有多少这样的金子?”
“樵夫岭上一个叫‘茅草窝’的小寺庙,原本这样的金子多着呢!是我们小师弟在寺后面的山上挖到的,我就偷偷藏了一块,后来风声走漏,寺里遭了强盗,那些强盗抢走了金子,也放火把庙烧个精光,我们的破窝便败落了,我才下山来做乞丐,”听起来我编得真假难辨,至于樵夫岭,我还记得刚到放瓮亭时逵戊珥的手下说的话,那茅草窝就和故事一样便随口而出。但我说得入情入理,在场的都信以为真,即使他们去核实我的话也需要一段时间,我便可以争取机会想办法脱身。林秋听我说完,眼神中的担忧终于消失了,他暗中松了口气。不过他也是十分的机灵,假装从来就不认识我。
“这下你们冤枉了我,我不要求赔偿,但至少应该把我放回家吧,家里人都还在等我回去呢!”林秋说道,他很快恢复了精神。我猜他从龙涎庄大老远跑来,一定是办什么秘密的大事,也希望他就此解围离开。
逵戊珥和周围的人看看和尚,他们在等他决定,和尚没多少犹豫,便答应了林秋的请求,正在他快走到门边时,门重又开了,一个大汉走进来,边走边喊:“等等,怎么就放了,他还没交待事情。”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白天在街边下棋,还被我赢走六个铜钱的马大爷。这会儿都凑齐了,我心下想。灰雀仔也应该回去了,可是我老听不到耗子的叫声。
“我没什么好交待的,”林秋回答,显然他在急于脱身。
“好吧!”马大爷转到他面前晃动着身子,“好吧!那我问问你到是无妨,你既不是四处流浪的乞丐,也不是满天下行走化缘的和尚,怎么从那么远的龙涎庄上绕来呢?天都知道严冬不出门,更何况龙涎庄这个南方弹丸之地,没有特别的事情,谁愿意顶着风雪到处走,你到是说说。是不是黎老伯又出了什么花样?打算暗中勾结外边势力,对什么人下手。你莫不是他派出来的偏差?我看你还是乖乖的交待吧!”马大爷伸出左脚,那条裤腿却是被烧烂了个大洞,他伸手抠了抠露出洞外的腿肉,解痒地露出笑来。话音刚落,几个人又蜂拥而上把林秋押回去。
“唉!既然你们都探得实情,又何必问我?”林秋回答,“也罢,也罢,这罪我是受够了,现在也包不住,就坦白了吧,希望在各位大人面前得到从宽的机会,”林秋显得有些无奈地开始坦白,“的确是黎老伯派我出来找凿雍凿昴父子,和他们联系上,然后约好时间地点,黎老伯要与他们密谈。”
“什么事情?”和尚问。
“如果老伯告诉了我是什么事情,我直接代口传达便得了,又何必要再约定时间来见面呢?”林秋解释。
“想来也是,” 逵戊珥点点头,恶狠狠地喊,“那你找到他父子俩了吗?你们什么时候在哪里见面?”
“只和凿昴相遇了,”林秋坦白。我暗中却想,原来他竟是如此不堪相逼就成了叛徒,怎么受得重任,黎老伯信错了人。又想若是我落到这个地步会怎么样呢?当被打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是不是也同样会失去意志。于是我心里更多的是对他的处境的同情。
逵戊珥也点头赞同着继续问林秋:“约在哪里,什么时候?”
旁边的手下见他犹豫,狠狠地拍拍他的头,还有人举起了鞭子。“我说,我说吧!”林秋看着那还带着血丝的皮鞭,恐惧地连连点头,“约了明天午时三刻在武潭口见面。”
“都有些什么人?”和尚追问道。
“应该是黎老伯的两三个助手和凿昴吧!我到现在都还没看到凿雍,估计明天也不会到场,”林秋赶紧回答。
“这么说黎老伯也来放瓮亭了?”和尚问。
“这我不太清楚,想是已经来了,但我只负责传信,其它事情他没吩咐,我也就没有试探,”林秋回答。
“哈哈,那么说来凿昴也没告诉你,两父子还没到小放瓮亭就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七零八散,要不是他跑得快,正和那父亲一起在地牢受罪呢!不过你们很快就要和他待一块儿了,” 逵戊珥大笑起来。
“这下可好,” 马大爷附在和尚耳边说,露出阴狠的笑容,“借此机会把凿昴父子和黎老伯一网打尽,布下天罗地网,那凿昴一旦落入我们的势力之内,插翅也难飞走。”
“既然要见面,凿昴定会有备而来,得有万全之策。不过他迟早也会主动找上我们,为了他的父亲,这下不需要他主动了,我们给他送去,不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吗?”和尚细细考虑了一下说。
“这是北方城市,我们的地盘,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再想想,他们既然是密谈,不会大张旗鼓,人头上自然就落败下风,”逵戊珥说,“我早就想亲自把凿昴抓住。武潭口必将是凿昴的藏身之地。至于乌院那面,我把手下安排过去。”
“那这面我就派兄弟们来保护你去见凿昴和黎老伯,好歹我也有一帮兄弟可用,趁此时让他们大显身手,”马大爷说。
逵戊珥点点头:“我们手上还有三个人质,至少其中两个他们是不会不顾的。”他看看我,似乎在想,“只怕你就没那么幸运了。”
“好了,现在各自去安排吧,时间不早了,布好网,明天有个不错的收成,”和尚说时,那佛像里面又出现些响动,几只耗子叽叽叫着追打一阵。我知道那是灰雀仔要离开了,希望他把消息传达到位,对即将发生的灾难伸出援助之手。
和尚命令把我和林秋押到地牢去,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人突然推门进来,是逵戊珥的一个手下,他附在逵戊珥耳边低语几句,那逵戊珥赶紧跑去与和尚耳语,和尚点着头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之后,他们都看着我哈哈地笑。我感觉到大难临头。果然和尚不温不火却是更让人心惊胆颤地说:“原本要严厉审问另一个犯人,他对在座的各位连篇谎话简直是一种侮辱,我们要把钢刀和烈火加在他身上,”然后他告诉大家,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只是我信口开河编来哄鬼的故事。他们要对我在酷刑之下重审。
我的心一下揪紧得喘不过气来,不过也立即变得坦然,因为那样我就可以很快去和陈永、刘富宽两人相见了。
“不过现在已经很晚,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把所有鸟儿全收到笼子里面,我们再挨个儿地审问吧!但是死罪可暂时免去,活罪却是难逃,”和尚从怀里掏出一只黑色瓶子递给逵戊珥,让他给我灌下。
林秋脸色立即阴沉下来,摇着头示意我千万别喝,但逵戊珥和两个手下已经来到我面前,准备把我压在地上,逃是逃不了的,与其难看地被他们灌进肚子,不如我大方接过来喝了,也更有英雄气概。便喊到:“我自己来,不就是毒药吗?”我抢到手里,抬头一饮而尽,边喝边想到寄托在灰雀仔身上的希望,所有人的性命都靠他了,也想到陈永他们的悲惨结局,其实想到的很多很多。喝完之后,我把瓶子扔在地上。那和尚笑着点点头说:“爽快!”
我看看佛像的眼睛,想来灰雀仔已经往阎王炕去了吧!可就在我内心升起一线希望之际,门又开了,三人推搡着灰雀仔吵吵嚷嚷进来:“在院门外抓到这个小乞丐,鬼鬼祟祟的。他说是白天才到城里,没找到住宿的地方,便跑寺里来避风寒,听到这面有响声,想过来看看,便被抓住了,”和尚命令把他和我们一起关进地牢,等明天的事情过了再一一审问。
这下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绝望。
守缮堂后门出去,没有点火把,借着雪光,我们走进后面院子,从佛像柱子边的一道暗门进去,石级九步一拐,每个转角的墙上都插着火把,忽闪忽闪的光昏暗地映着斑驳的石墙上的道道血迹。每下两层阶梯,便有一道紧锁的大铁门,拐了八次才到底,一条长廊往黑暗深处伸去,长廊和梯子间横着一潭非常深的黑水,水面漂着几具人骨架,也许是想要逃出去的。逵戊珥拉下墙上的一个手柄,一道狭窄的铁桥从这面慢慢放下,搭在黑水两岸,由于长廊里面漆黑无光,逵戊珥从墙上取下一只火把,和手下把我们三人押着过了铁桥往底里走,借着火把昏暗的光芒,长廊两边的铁栏映入眼帘,那是很多坚不可摧的牢笼。霉腐臭味和血渍的石头地面,使我们头晕目眩,有那么几次我差点呕吐出来。
我数着铁栏的数量,经过两侧各五十个牢笼之后,逵戊珥和手下把我们推进最里间空的笼子,再把大锁锁起来。“别妄想逃得出去,那入口的黑水会化掉你们的血肉,直到只剩一副骨架,”他说完,带着手下匆匆离开了。随着他们的脚步远去,两边的铁笼里响起巨大的骚动,叫喊哀嚎声,还有人摇动铁栏发出当当声响不绝于耳。但随着铁桥被收起的咣咣声之后,喧闹随之沉入这个无尽黑暗的活死人墓。
就在我们三人被关进地牢之后,逵戊珥和息灵王了凡和尚、马大爷三人再聚头商议,对第二天的作战布局重新进行了调整,由马大爷带领他的人去围剿别山乌院,将乞丐一网打尽。而逵戊珥对付凿昴和黎老伯,四更十分,人马也已齐集,在灵云寺后山隐秘的坪地待令,简单的誓师宣言之后,逵戊珥带着他的五百人兵团往武潭口埋伏,马大爷也率领三百多人向别山乌院秘密进发。
灵云寺后的守缮堂这一片本来就人迹罕至,前院和中院的和尚们几乎不涉足后院,又加上灵云寺长年以来形成的规矩,那些和尚们熄灯后便不出大门半步,大雪飘飞的夜晚更不可能改变这由来已久的习惯。于是后院的职守早被了凡和尚暗中调换成了自己的手下,这一夜发生的事情自然就密不透风了,寺院的主持方丈哪里听得到半点响声,还早早地就吩咐和尚们把第二天了凡和尚要在乌院讲佛法用的物料器具一应准备周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