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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开双眼,满天朝霞把世界渲染成一片金黄,广袤无垠的草海被晨风从远方翻滚过来,又自身后涌去,泥路覆着草原向天际伸展,路面辗出车轮的嘶嘶声响,伴随马踏过时嘚嘚嗒嗒的节奏。我们舒展双臂,尽情享受晨风吹动草叶拂起的清淡气息。回头眺望,昨晚历经凶险的高山峡谷只成了遥远的一粒轻丘。霞光淡了,天色蓝了,眼前渐渐清晰,太阳从血红的云层里射出眩目的光芒。风卷云舒,天地尽开阔。

“金色海岸的晨风吹来了朝阳谷集市的热闹非凡,”竖亥法师说。

“是什么样的集市?”周雨江问。

“说不清楚,得你们自己去亲身体会,” 姜尚摇摇头,竖亥法师停下车,让他转到我们这面,好把拿来的食物分给大家吃,早餐便这样匆匆解决了。听姜尚和竖亥法师讲他们那些过去的事情,不知不觉已近午时,陈永和刘富宽的伤痛都有些加重,便半坐半躺在马车里休息。到了南虹河岸边,太阳刚好升到头顶,尽管是冬日,也烈焰蒸腾,几十里宽的河面飘浮着薄薄水雾,水色青绿,沉而缓。河岸的几个船家见我们衣着穿戴奇奇怪怪,头发短得像还俗不久的和尚,不是本土本乡打扮,都驻足观望,议论是不是从外世界来的。

正在河边捕鱼的赤膊壮汉告诉两位老人:仝袤和阿葭蛉德黎明时分便带一个冰人到了河岸,渔民派了两艘快的蓬船送他们过河。我们把车马连同行李搬上甲板,陆续进到舱里,围成两桌坐下。船舱虽小却安适别致,船家见陈永和刘富宽伤势严重,找来创伤药敷上,再去备好饭菜端上桌子,虽然是清淡的瓜果豆蔬,已然清味爽口,配以船家的清茶,更觉美妙致极。饭后栖息片刻,两人伤势方有所好转,我们便上到甲板欣赏沿河的景致。

河面行船渐多,行商的、渔业的、载客的、观游的在轻波微漾的水面来往交织,鼓乐管弦、渔歌江号、诗趣吟雅、书说酒令皆不绝于耳。约行两三时辰,好一个沿水而生的集市渐入眼帘,码头两侧木楼沿河岸伸展,直到枫林茂密的丘陵之间。屋顶高矮参差交错,纯一色坡面青瓦,衬着红白蓝绿各色屋脊,有的白色风火山墙,山墙之间巷道交陌;有的硬山或悬山,或两三座长廊贯通,或二三楼楼层挑出的平台天桥相连,腰檐也一色青瓦坡面;有的独栋歇山或卷棚,又更抬高了几级台阶,退后了几丈斗拱檐墙。不管楼宇形制如何,皆退让出几十米人头攒动的河岸街市。街市临水岸原木长栏,相隔几米便有一棵青竹挑出的幌子,高矮长短参差错落间,汉隶“一品清芳”、或章草“醉隐庄”、或颜楷“林氏药铺”或王行“钱家银饰”、或徵宋“朝阳谷第一丝行”、或单单一个小篆的“茶”字“布”字“饮”字等,红的黄的白的青蓝的墨绿的雅紫的,将沿水一带点染得异彩纷呈。长栏每二十余米,就有石阶下到河面,石阶尽头展开一个一丈见方的平台,台上汲水的、浣纱的、涤衣的、欣赏河中景致的络绎不绝。渐近河岸,街巷店铺、茶楼亭台摩肩接踵的贾人骚客更加清晰。

落帆、下锚、靠岸之后,竖亥安排船员和其他人把马和车等大件行李搬进小船,其它人乘小船继走从虹河分出的绕城支流水路去朝阳谷沿城,我们五人连同两位老者下到码头。爬到与沿河街道齐平的石级顶上,更宽阔繁荣的街市从我们站的石级处往后伸展。

愈往里走,愈见拥挤,街市也愈加宽敞。挑担的、背箩的、骑马牵驴的、有篷的和无篷的车与来来往往摇扇闲逛的、卖艺杂耍的、江湖算命的混杂着,车水马龙的喧哗使得我们不得不放慢脚步。

在市镇最大的医坊给陈永和刘富宽重新清理包扎好伤口,稍作休息,因想尽快见到李方贵,无心游玩这南方最大最繁荣的市镇,傍晚时分,我们在市郊的驿马店租了七匹高头大马,骑着它们快马加鞭行走在笔直的沿城大道上,虽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夜色渐至,宽阔的沿城大道依然车水马龙,只是多了灯火的辉煌。三十几里沿城大道对于这些精壮的驿马来说并不算远,茶余工夫,我们便进了大道直通的副城门,避开城中心,绕着城郊的枫林坡缓慢前行,虽然离城墙渐远,离繁华的城中心却还有很长距离,再行约四五里之后,我们把马匹还给租马店在沿城的分店,步行进城南公园的溪河街,街右侧是着名的明溪,左侧一带红色围墙。路边参天的桐树叶色金黄,可惜已经入夜,否则我们正行走在多壮观的黄金大道。大道向河的上游伸展,周围的群山越加高耸连绵,月色浇洗山里清幽的空气,明河在月色下也如玉带般伴随我们轻灵的脚步。当明河右转进夹山的悬谷,我们左转进溪河支路,赫然一座院落隐于沿路的围墙之后。道上行人又多起来,三三两两等着拉客的驿车停在路边。穿过一座跨街的巨大牌坊,可以看到百步开外的院门。行至院门处,抬头可清晰地看到门头上大大的“朝阳谷邸”四字大牌匾,还不及细看两边门柱上长长的对联,早有人出来把我们接进院去。穿过影壁,陡然一个宽敞的石铺院坝出现眼前,院坝两边的青瓦游廊沿围墙徐徐伸展,婉曲自如,游廊和院坝之间又有流水相隔,仿佛玉带缚腰,把院落自对面两边耳房的山墙装束起来。左边水流底里的凹处,茂竹与荷叶互染,右边水流底里的凹处,花圃与山石喷泉相映。几个小孩在院坝里玩耍,见我们进门,都欢天喜地围过来。

“去去去,”竖亥法师挥手喊,“到内院玩去。”

孩子们一轰散跑了,正撞着两个年轻人从过厅出来,远远地合手敬礼:“阿葭蛉徳、仝袤欢迎朋友们远道而来,”我们也合手回礼。及到近前,两人看看人群里面,惊疑地问:“怎么没看到王子。”

竖亥法师摇摇头。

过厅左边耳房书斋,右边画阁。若非见人心切,真想进去一睹为快。

穿过过厅,宽大方正的内院出现眼前,两条游廊将左右厢房与前后房紧紧相连,厢房前的流水与外院流水相通,与院坝又以几座小石桥连接。水岸种着葱绿的桂树和白玉兰树。游廊尽头向里折转,渐至中间与五级台阶紧相衔接,台阶上一道华丽别致的垂花门将院子分成内外两院。星繁月明,灯火辉煌,自进街门,便能借檐下通明的灯火看到檐头卷云祥瑞、朱雀青龙、燕鹿鱼龟等瓦当纹样匠心独具,斗拱挑梁四方连续菱型、或契型、或回纹漩涡纹色彩明媚喜目,圆柱窗格护板的龙凤祥云彩漆图案行云流水、精雕细琢,墙砖石阶的兽面饕容、虎跃树娑、神话传说、风土人情等皆料峭生动、丰富多彩。更有垂花门上的麻叶梁头云卷云舒,垂莲柱莲瓣栩栩如生,雕饰曲法自然、行云流水,两垂花间的门头花纹图案青蓝相间、红白互缀,更显富丽堂皇、华贵典雅。垂花门两边雕砖墙沿游廊徐徐伸进厢房后面的杏林,直到底里与沿街的围墙相连。四道朱红垂花屏门大开,我们仿佛回自己家一样的走了进去。阿葭蛉徳和仝袤先领我们去看李方贵,他被放在宫邸的一座异常寒冷的冰窖。那蓝色冰块依然裹着他向前推的姿势。

“直接砸破冰块救他出来不行吗?” 我迫切地问。

“砸了冰块,就别妄想他还能醒过来,”阿葭蛉徳摇摇头说:“要到青丘山水伯那里取来释冰泉把冰融化后才救得了他,想那是很难的。别说你们,那黑齿国都扶桑城就在青丘山脚,他们也没人愿意上天梯去青丘山顶。”

“只要拿得到,难一点也没啥,”陈永说。

仝袤和阿葭蛉徳领着我们过了内院到正厅。丰盛的晚餐已摆满,屋里就只有我们远道而来的客人,围坐在摆满丰盛晚饭果品的桌子周围。这谷邸是朝阳谷谷主专门用来招待尊贵客人的行宫,几乎空着不用,接到两位老者和我们要来的信息,谷主早就吩咐下人将食宿事宜安排妥当。

一路风尘的我们,难得有这么美味的晚餐,便顾不上什么礼仪,狼吞虎咽地尽情吃喝起来。酒足饭饱,有人来收拾干净桌子,端上洗漱水洗漱之后,便重新聚在一起聊天。

我们再问起取寒冰泉的事,竖亥便告诉我们朝阳谷北面路途艰险,千峰万壑阻塞其间,更有食人兽山膏出没,愈靠近黑齿国北边,天气愈加寒冷,道路也愈曲折,车马难行。扶桑城因扶桑木而得名,背靠青丘山,山上终年积雪,水神天吴便住在青丘山巅,这把守着释冰泉的怪物人面八首,八足八尾,青黄的皮肤,赤炎的毛发,他凶残暴虐,少有人近得了它。更有善灵守在天梯顶上,没人能越过它往前走半步。

“恐怕你说的这些是无法阻止我们的,”陈永看看我们。

“既已知道怎么做了,千难万险又算得了什么?”刘富宽也回答道。

阿葭蛉徳看看他们俩,笑着说:“恰恰你们是不能去的。”

“为什么?”陈永和刘富宽异口同声地问。

“你们受的角狼之伤抵不住青丘山的冰雪气候,寒气逼体,狼毒复发,只怕到时要救的人就是你们了,” 仝袤回答。

“取释冰泉的事让我们来,你和刘富宽留下好好养伤,待救出李方贵,你们伤愈,还原样的六人去寻找小里村,”周培江劝道。

“李方贵是因为救我才被困寒冰,得我去,”我振奋地紧攥拳头。周雨江站起来,也双拳紧握:“还有我。”陈永、刘富宽和周培江也表示不放下任何人。

稍坐片刻,有谷主派的人来接姜尚和竖亥法师到宫中叙话,仝袤和两位老者随侍从离开后,我们闲聊一会儿,也觉得有些困累,阿葭蛉徳把我们带到各自的卧室,安排妥当之后才离开,五个人五间卧室,都是独立的四合小庭院,这不禁有些奢侈又过于清幽。

突然的独处不禁令我升起思乡之情,它冲破那浓浓睡意,卧房温柔的烛光闪烁,在桌前呆呆地坐了几分钟。薄云渐散,月色如华,照着窗棂上摇曳的树影,正准备上床睡觉的我不禁过去打开窗户,依着窗沿欣赏皓月下庭院深深的美景和院子外探到天空的山影,突然有些害怕起来。又在这时,响起清脆的敲门声。

“谁?”我激灵一下,谨慎地挨近门问。

“是我,讙朱国的凿昂”门外人回答,“竖亥法师有请。”

“讙朱国?你是和法师一起来的朝阳谷吗?”我开门去看,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立在门口回答:“我自小生活在平丘和范林之野,十五岁时随家人到朝阳谷,如今快三年了。”

听说法师叫我,便不假思索,随他走进空寂的游廊,穿过绿荫曲径,出了院门,又有两个守夜人轻轻把门合上。两匹雪亮的白马候在门口。

我俩快马加鞭继续沿明溪逆流而上,跑过俯城平野牌楼林立的街区、宽阔的训武场和朝阳谷兵器库附近的大道,跑出另一面副城门,我们在城门前广阔的平原带更快地飞马狂奔,直到平原尽头隐隐起伏松林山坡才放缓速度,月光透过疏疏密密的针叶,微风轻摇下点点光雨。马在松林里之字形的山路上向下行走,我突然意识到,离行宫已经太远了,但又不想回头,仿佛心甘情愿被这美妙的月色俘获。松林尽头,一个月牙荷塘,几支荷叶映月生辉,溪泉自荷塘而出,水声潺潺地经山腰流向山背面。马行过横卧溪泉的鱼眼石拱桥,随曲径拾级而上到坡顶,边缘突现几亩沃土,玉米秸歪歪斜斜扭结散落。从背面下山不久,溪泉绕至,被水流隔断的土坎小路有木桥相接,过了木桥再往下行不到半里,又与溪泉相遇,那溪泉沿路边冲下缓坡,经连绵的几间茅屋边,哗啦啦灌到屋前的梯田深处。经过茅屋前的院坝,尚有家禽咕噜噪舌和猪牛呼呼酣睡,突然响起的犬吠划破静夜,两只大黑狗嚎叫着朝我们跑来,各处圈舍里的猪牛鸡鸭都不安静了,跟着狂躁不已。听到外面的吵嚷声,茅屋的窗棂映出闪烁光亮,一个老妇人推门出来,咄咄地唤狗,两只狗便摇头摆尾进到屋里去,各禽畜们才又安静下来继续酣睡。穿过这户人家,偶尔还出现几声狗叫,之后便渐行渐远,连茅屋、田块和玉米地也隐藏到山后的黑夜里消失了。

展眼,半里宽的草地尽头,碧玉清湖仿佛从天而降,粼粼水光抚着月华,升起腾腾绕绕的雾气,安静美妙。湖面齐天际,宽阔无垠,渐近弧形水岸,一叶乌篷船半隐半露于草蔓之间。我们跳下马背,凿昂在马耳前窃窃私语几声,两匹马寻着来的路,踏着嘚嘚的脚步声回去了。

我俩离开小路,走进齐膝的茂密草丛,登上小船朝湖心划去,船桨在碧绿的水面画出一线白光。很快离湖岸远了,小舟被漫无边际的清水包裹,只听见微波击打船沿的声音,却感觉不到船在移动,寂静的寒夜袭扰这叶似随风漂浮的轻羽。凿昂沉默无言,专心摇桨,我也就不去打扰他,仰头欣赏明月。追忆往昔,所历世事尤在目前,感慨之余,忽觉长夜漫漫。直到明月西移,与水面渐近,才在眼力能及的远方现出一颗棋子大小般葱郁的小岛,渐渐驶近,岛屿四周与水交接处泛出荧荧光带,仿佛把小岛托起来飘浮在上空。再近些儿,岛上的树木山石草丛也都显得清晰了。

“这日岛静得有些可怕,” 凿昂把木桨轻轻横搭在船上。

我惊奇地回头看时,不见了船尾曳出的白线,找不到丝毫痕迹的水面如明镜般悠悠然映照着月辉的天空,深水处的游鱼鳞光闪闪,还有淡淡蓝光、红光、白光或紫光的各种水下生物。小船仿佛飞翔于繁星包裹的两轮半月之间的空中,那舷下是有水的吗?还明明真是和绿茵的小岛一起飘游,我禁不住惊叹着伸手轻触。手指却如被寒冰刺透,自手指处荡开几圈波纹,瞬间又消失了,我赶紧缩回手腕。

“虹河的支流日河,和霓河的支流月河,分别从南北两面汇集到日月湖里!我们现在是在日月湖南面,过了日岛,再行半个时辰便可到湖的正中心,那时和前后月岛、日岛距离相当,你会明明白白看到小船驶过蓝色天空进入绿光的湖魂处,那绿光自水底发出,整个世界奇异美妙,” 凿昂说话时,我们正好从日岛边上过去,突然从岛上的密林中惊起一群尾如赤炎的鸟,在我们头顶盘旋飞鸣,良久才往远处飞离。他告诉我那是灭蒙鸟,每近秋寒时节自穿胸国而来,春暖便又回去。

渐渐远离日岛,消失了岛上突起的鸣叫声,不再如明镜的水面波光微伏,凿昂把木桨放回水里轻轻划动,又在微澜荡漾的水面留下一线玉白,船便如离弦之箭飞行,再看不到湖底色彩斑斓的生物,月斜影淡,繁星点染。到这湖心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凿昂所说的奇异景致,怀疑是走错了方向,直到再往前不远进入霓河灌注的水域,借着月光,月岛隐现眼帘,我们才松了口气。船在月岛边简易的木码头停下,凿昂叫我上岛去。

“你不来吗?”我站在码头问。

“我不能上月岛呢!虽然我很早就想上去看看是什么样子的,” 凿昂摇摇头说,“再则我还得回去收拾东西,再过两天就要随父亲给黑齿国的扶桑城送粮食去。”

“你父亲……”

“可能你不知道我父亲,但说起和羿在寿华山打架的老祖爷爷,你就清楚了。”

“凿齿是你的老祖爷爷?”我惊讶地看着凿昂,想在他身上找到一点有关他老祖爷爷的传说。(凿齿和羿的故事,见《山海经》或其它中国神话传说。)

“老祖爷爷太狂妄轻敌,怎能料到羿的箭还是射穿他手上的盾牌,透过身体落在草地上,那一箭可送了他的性命。这些都是老早的故事,只是父亲常常给我们讲得多激励悲壮,想想都觉得好笑。” 凿昂把船桨拿起来,准备点开水面,“好了,夜太深了,你快上岛去吧,后会有期。”

“谢谢你这么晚还送我过来,你也一路保重,”我目送小船飞速往来的方向漂去,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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