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武德殿里,身穿宽松龙袍的唐僖宗人在病榻上,眯缝着眼睛痴痴看着大门口,等待着那个关键人物的到来。
黑白无常来了好几回了,但他都牢守着大唐天子的最后底线:
朕一定要将皇位传下去!
毕竟是天子。黑白无常也没他的法子,只好陪他一直等那个人。
立储这件事,虽然是他的拖延症耽搁下来的,但正因为如此,他更要把这件事做掉,弥补自己的拖延之罪。
他真没想到,不就是等几天就办的事情,竟然一等就是半年!如果在兴元府就明告天下,立寿王为皇太弟,国家也不会面临如此之大的风险!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日无君,国将不国!
哎,真到了最后时刻,僖宗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好皇帝,尤其对立储这件事的认识,真是太深刻了。自我感动之时,他的八弟终于到了。
在一连串的唱名声中,僖宗皇帝逐渐心安了。忽然他又想起,顾命大臣还没有召见!这事不能等。
立刻,马上,朕没有拖延症!
还好,一帮大臣,独孤损、柳灿、崔胤、郑綮等十多位大唐的顶层官员,都早早在宫门外候着呢。大家都知道,今晚上是大唐的一个决定性的晚上,要是这种时候还要等圣旨上门,那自己的政治生涯恐怕也该到头了。
看着人都齐了,僖宗皇帝连忙命宦官张承业速速宣读遗诏:
“寿王李杰,德性高洁,素谙忠孝治国,兼有识人之长,且龙行虎步,有帝王之姿。朕当着众卿,立其为皇太弟,赐名李敏。”
他不说自己病入膏肓,只是宣布立储,这样免得众臣来一番表忠心式的客套,什么“盛德巍巍,疾病不能伤”,什么“春秋鼎盛,必无大恙”等等,全是废话。
你见过自己诅咒自己要死的皇帝?反正朕没见过。先把立储这件最重要的事情解决掉,而且是当着所有朝廷重臣的面,确定了八弟的东宫之位,确保了帝位还在李家,朕的最后使命就完成啦。
果然一干大臣心知肚明,立刻纷纷向寿王祝贺,若非“今上”还没死,估计他们都要扬尘舞蹈、山呼万岁了。
僖宗心事一了,反而神智清明,好像又准备继续把皇帝做下去了。他对张承业说道:
“扶朕起来。”
张承业和宫女们一阵忙乱,终于弄明白皇上的意思并不是要下榻,而只是要靠在榻尾。
这就简单了,什么龙须、凭几、絪褥,给皇上塞了一堆。圣人好像临死前的触觉也出了问题,并没有发现垫了这么多东西有什么不适。
圣人只是决定,自己这个“一代明君,天不假年”的人设,今天是一定要建立起来的。虽然晚了点儿,但聊胜于无。他对着皇太弟招手,寿王连忙躬身走到圣人面前,只听僖宗皇帝低声说道:
“八郎可知为帝之道?”
寿王甚为惊奇:莫非做皇帝还有秘诀?而且要在上任皇帝临终前给太子口耳相传?这也太神秘、太刺激了吧?他激动之下,连忙说道:
“臣弟愚鲁,还望皇兄垂教。”
僖宗想笑,但是笑神经好像失灵了,难道要死了吗?怎么连笑也不会了。他有些紧张,虽然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但是连笑都不会笑,还是有些出乎预料。他连忙对刚改名李敏的寿王说道:
“朕知道八郎愚鲁,所以为你改名李敏。至于为君之道,你要记住,国君,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所以,恩威并施,这是根本!”
寿王没想到,这位皇兄,对于君道的见解如此深刻精辟,果然不愧圣人称号啊!连忙点头:
“多谢皇兄教诲。”
僖宗摇头:“你也不必过于拘谨了。你生性敦厚,朕且问你,日后若有逆臣,如何处置?”
寿王犹豫一下,老老实实地摇摇头,其实心中在想,皇兄已经两次西狩,所以对逆臣之恨,他是至死不忘。不过如何处置逆臣?他还真希望得到皇兄点拨。
从来都是眯着眼的僖宗,猛然睁大了眼,眼光全部集中在寿王身上:
“八郎牢记:一、要建亲,二、要建忠!”不等寿王回答,他急促说道:
“建亲,就是适当分封亲王,作为你的根基!建忠,就是选择忠于朝廷的藩镇,作为你的羽翼!内有亲王,外有强藩,八郎你才能把大唐江山坐稳,才能传之子孙啊,切记,切记呀!”
见僖宗说的严重,寿王连忙跪下说:
“皇兄教诲,李敏牢记。”
僖宗苍白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忽然抛出一道试题:
“你且说来,强藩是谁?”
寿王连忙说道:“天下强藩,当以河东、宣武为最。”
僖宗气得剧烈咳嗽起来,内侍、宫女们一阵忙乱,僖宗情形稳定了些,苍白的脸上也回光返照一样出来一些潮红:
“伸手。”
寿王不明所以,刚刚把手伸出,就被僖宗一把抓住拖过来,之后一口咬了上去!疼的寿王呲牙咧嘴,他做梦也没想到,临死前的皇兄,居然会咬自己的手指头!
旁边的重臣们也都呆住了,虽然大家都知道僖宗皇上常常有惊人之举,但这身为皇帝却去咬皇太弟的手指头,这也未免太形同儿戏,有损君体了吧?
郑綮更是心中暗想,回头一定要查查《起居录》,把这事儿删除掉,绝不能流传后世。这太不利于圣人的伟光正形象了。
僖宗终于放掉了寿王的手,寿王却不敢把手抽回,只听僖宗说道:
“朕没力气了,没咬疼你吧?”
寿王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如果说咬的不疼,欢迎官家再来一口,他会不会真的再咬一口?难说啊。但如果自己表现出不悦甚至反感,这位喜怒无常的皇兄,会不会马上又废除自己的皇太弟大位?离最高权力只差半步了,千万不能怕疼啊,反正咬不死人,豁出去了!
“圣人以十指连心之意宣教悌道,使臣明了建亲大义……”
僖宗打断了他:“糊涂!”
寿王连忙低下头,心里想,谁知道你咬我手指干嘛啊?我能够帮你联想到悌道,已经很了不起啦是吧?还说我糊涂,我倒要听听你如何自圆其说?
僖宗喘了几口气,用自己颤巍巍的手指头直指皇太弟的脑门:
“八郎你呀,你呀,气死我了。告诉你,我咬你的手指,是要让你记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李克用是沙陀人,先皇懿宗虽然赐他姓李,籍系郑王房,却也不过是羁縻笼络之意!尔可知羁縻何意?”
寿王当然知道羁縻的意思,但现在又不是课堂提问,他可不敢显示聪明博学。
僖宗果然不不需要他回答:
“咬你手指头,是要你牢记,天下安危,可恃者唯宣武一镇也!朕先赐他‘全忠’之名,就是知道此人忠心耿耿;数年来足见,他的确是个忠臣,所以才又将他进封为吴兴郡王。就是要给东宫知道,宣武乃朝廷最可信赖的强藩!”
寿王豁然开朗,也明白了僖宗皇帝咬自己手指头的良苦用心。皇兄如此身体力行,竟然是要自己牢记——朱全忠才是大忠臣。
僖宗示意宫女将他身体放平,躺在榻上,他的双眼又眯缝了起来,有些呆滞地看了一阵殿顶。觉得自己的部署已经很完美了,就缓缓说道:
“甚好。八郎,朕已经帮你把朝廷内外都打理好了,亲王典兵,锁住京畿太平;吴兴郡王,锁住藩镇归顺。两把大锁合起来,就锁住了天下太平,海清河晏!好啦!这个天下,尔好自为之!”
话刚说完,早就等的呵欠连天的黑白无常一齐蹿了过来,勾走了大唐天子的魂魄。
在他们身后,自然是一片惊天动地的嚎哭声,这是他们习惯的。
不习惯的,是这一次,他们身后还多了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眼。
这双眼睛长在浓眉大眼的国字脸上,锐利的目光仿佛刺穿了夜幕。
没错,这就是大唐的新圣人:昭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