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欧阳冲很快被任命为江宁府管辖下的上元县县令。江宁这名称就像建业、建康等都是金陵的别称,六朝古都、人文荟萃。欧阳冲感到这次任命真是前世修的德行,天上掉下的美差。按惯常,新晋进士还要参加吏部的考试,合格后,还要等有空缺,多数都分配到穷乡僻壤的地方当个县令,表现好的,过几年再到朝廷当个朝官。所以欧阳冲直到后来,也没问出究竟是谁帮的忙、说的话。他想:父亲欧阳烈不可能,在西北边陲任职,离朝廷太远;叔公欧阳挺翰林学士,有可能,但官位不高。
林儒风的任命还没下达,可能还要参加吏部的铨选,欧阳冲只得同林儒风依依告别。真是“春风得意马蹄急,一夜看尽汴梁花。”欧阳冲赶紧奔赴上元县就任。
上元县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江南产粮区之一,其辖区各村镇素有“上元之民善商,江宁之民善田,龙都之民善药,陶吴之民善剞劂,善桥之民善陶,秣陵之民善织,窦村之民善刻”之遗风。
欧阳冲在任上工作勤勉,他的唯一想法是少扰民,商业自然兴旺!萧政曹随,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到位,别瞎折腾。所以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成绩,也没有什么过错,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翌年,欧阳冲调任江宁府通判,没多久又好事连连,由江宁府陈知府牵红线,欧阳冲娶了江南大户王守仁的爱女王绮云为妻,洞房花烛,情意柔绵,可谓春风得意!
欧阳冲入官场没几年收入尚少,在金陵没钱买自己的宅子,虽说在府衙有一个官舍共两间房间,但房屋陈旧设施简陋。结婚前,老丈人前去看了此房不满意,就阔气地赠送了一处位于冶山旁的别院给他们作婚房,这宅子又大地段又好。
岳父王守仁本来有一儿一女,儿子王奇伟还没成家,却英年早逝,八年前随宋军同大辽作战,战死在塞外。所以王守仁对女儿格外疼爱。欧阳冲对此十分感激,关系十分融洽,官府里大凡得到什么奇珍异果,总是第一时间孝敬岳父母。
欧阳冲不是每天回别院住,因为府衙每天夜间都可能遇到紧急的事务,这些都由欧阳冲处理,算是总值班。如果在家住,一旦遇到紧急事件,衙吏飞马来家,又敲门又高喊,那一家人夜间都会受影响。而陈知府在金陵购有私宅,每天都回去。所以,欧阳冲在府衙中这一个官舍,设施比较简陋,周围比较嘈杂,不像别院有正房、厢房、花园那样齐整,他一般都住在官舍里,通常周末回家住。平常中午只要不忙,欧阳冲都会骑马回家吃饭。别院只有妻子王绮云、侍女潇湘,家丁王铁枪常住。
妻子王绮云两年后生下了儿子欧阳雪的那一天,正值冬至,屋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异常寒冷;屋子里,炉火通明、麝香香气扑鼻异常暖和。
“绮云,我看儿子面色娇嫩,皮肤像你酥如雪,就取名欧阳雪吧!” 欧阳冲兴抖抖地抱着襁褓,一边逗乐一边对妻子说。
“就依夫君的。”看着丈夫的高兴劲,躺在床榻上的王绮云微笑答道。
转眼到了小孩满月,这天,炮竹声声,锣鼓铿锵,喜庆热闹,按风俗要喝满月酒、要替小儿洗浴,俗称“洗儿会”。欧阳冲的父母欧阳烈、杜桂英,岳父、岳母、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来道贺。
“孙子,让爷爷抱抱!”欧阳烈开心地抱起孙子说,“我孙子身体棒,长大跟我习武。”
“看你整天就知道习武习武,让奶奶抱抱亲亲。”杜桂英亲热地逗着孙子玩。
“冲儿,把这个镶金玉壁给他戴上。”岳父王守仁对欧阳冲说。
“谢谢岳父!”
“不急,‘洗儿会’之后再带。”岳母早前已升炉火,室内温暖如春,她接着把外孙衣服脱光后说,“外孙,我们洗澡啰。”
只见房间中央有个大浴盆,放有大半盆温水,浴盆里面放有香草、金丝线、金粉、银锭、玉石。岳母在盆里为外孙洗澡,亲戚朋友围了几圈在鼓掌观看,欧阳冲的妻子王琦云不断向浴盆里投枣子,欧阳冲不停地轻轻地搅动浴盆里的水,旁观者个个睁大眼睛盯住水面。
“啊!这个枣子立起来了,快抢!”
“哪儿呀!”
“在雪儿手边上!”
“嚯,哪个枣子立起来了,快抢!”
“在那里?”
“在雪儿屁股后面。”
如果看到有枣子在水中立起来,想生儿子的妇人就要抢,寓意明年早生贵子,所以,有时连很远的新娘、孕妇都会来凑热闹!
满月酒是在江南名刹鸡鸣寺旁的金陵酒家办的,陈知府亲自到场祝贺,达官贵人、亲朋好友都喝得十分尽兴,夜深时分才各自散去。
欧阳冲父母在欧阳冲的别院小住了数日后,又因有军情,欧阳烈匆忙将夫人送回青州后,又往军营赶去。
欧阳冲除工作之外,爱好就是书法绘画和文物收藏,他收藏古董和字画大都仰仗岳父大人的资助,他自己的画虽不算名家,但也小有名气。欧阳冲头脑比较活络,以文会友,相互交换画作,他也喜欢结交京城来的官吏及当地的商贾。金陵是财富聚集之地,商业发达、富豪众多,而商贾们知道他喜爱收藏古董字画,心想着多点人脉日后多一些方便,也是明里暗里投其所好,送些不太贵重的字画碑帖与他。
欧阳冲的老丈人王守仁年轻时做过绸缎商,家业雄厚,后来又长期做盐税官,盐业属官府专营,平常来巴结的人不少,从官场退下来后,同大商贾的依旧往来频繁,也是多少年的交情。老丈人喜欢交友闲谈外,还喜欢花卉盆景,对古玩字画兴趣不大,但对欧阳冲的收藏常有财力支持,主要是每次听到女婿讲文物背后的故事,他感到十分的新鲜有趣,便想一睹芳容。
“岳父大人,你看这梁朝画家张僧繇的这画,有条龙却没眼珠。”
“何缘故?”
“金陵安乐寺照壁上他画了四条龙,两条点睛后即飞走了。”
“有这等奇事?”
“传说是这样。”
“真神了!”
“您看王献之这幅《桃叶歌之帖》书法雄秀惊人,天然妙趣,更有故事。”
“愿闻其详。”
“王献之爱妾叫‘桃叶’,两人经常在秦淮河渡口划船秀恩爱,对歌唱道:‘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有意思!”
“您再看这个五代时期的花鸟纹鎏金银酒壶,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外表看没什么特别。”
“其实,它有两个内胆,一个装酒,一个装水,当然也可以装蒙汗药什么的,业内称为‘良心壶’。”欧阳冲打开壶盖说。
“真开了眼!”
有了老丈人的支持,欧阳冲空闲时经常逛夫子庙聚宝斋、荣宝斋、文星楼、玉珍轩、神画阁等文物字画店和冶城古玩集市,淘些物超所值的奇珍异宝和名人字画。
“欧阳大官人,本店新得一幅《斗牛图》可感兴趣?”
“莫非是戴嵩的作品?”
“正是,东家急需银子周转寄卖于此?”
“欧阳大官人,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你可想看看?”
“好呀!”欧阳冲近前细瞧说道,“妙哉!个个丰腴典雅、纤柔婀娜,真是神作呀!”
欧阳冲看得痴迷,不禁问道:“这画出价多少?”
“这是一位侯爷寄展在这里的,不卖,供画友切磋道艺的。”
“真是善举!”欧阳冲之后又去看过几次。
除爱好外,欧阳冲还一心想到东京去发展,他知道外放的官几年转一转,在京城当个朝官,上升空间自然要比地方快得多。然而自宋神宗熙宁变法开始,朝廷新旧党争不断。
起因是北宋治平四年,宋神宗登基后,深感大宋面临外有强敌、内有财政之困。居安思危,力图改变北宋“积贫积弱”的局面,而王安石久有改革之志、久有改革之策,君臣俩人一拍即合,
熙宁三年开始,宋神宗拜王安石为相,全面推行农田水利法、青苗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马法、方田均税法等新法。新法也确实取得很好的效果:在国库充裕上,宋神宗年间国库积蓄可供朝廷二十年财政支出;在生产力上,新法抑制了大地主的贪婪,限制了高利贷对农民的盘剥,呈现出繁荣景象。
但由于大贵族利益勾连,新法推行速度过急,有些新法没有论证就草率强推,有些基层执法者歪曲理解及营私舞弊等种种原因,最终改革失败,宰相王安石被两次罢相。
王安石第二次罢相后,有些心灰意冷,便闲赋在金陵紫金山下的半山园私宅。宋神宗又多次征召,都被他婉谢,只好再封他为荆国公。王宰相原本就是文采斐然的文学家,正好无官一身轻,他纵情于山水田园、书香墨酣之间,筑草堂于半山园内,又引小溪水作九曲荷池,其上垒石作桥,观鱼赏月。
江宁府陈知府同王安石是同年进士及第,又都是江西人有些私交。欧阳冲曾经听陈知府说,王安石当年应该是科举第一名当状元的,后来不知哪个环节出问题了,最终列为第四名。而当年陈知府的成绩是第五名,所以俩人后来成为莫逆之交。陈知府有时也带着欧阳冲上门拜谒他,交谈之中,欧阳冲对王宰相的爱国之心深为敬佩,也渐渐倾向新法改革。
这一天上午,秋高气爽、阳光灿烂,正值传统节日重阳节。重阳节,“九九”两阳数相重,故曰“重阳”,是吉祥的日子,重阳节有登高祈福、拜神祭祖、敬老祈寿等习俗。江宁陈知府带着欧阳冲和几个简从,到鸡鸣寺拜神祭祖后,又向紫金山进发。
紫金山别称钟山、蒋山。这山虽不高,四百多米,但景色秀美、巍峨壮丽,自古是金陵四十八盛景之一,素有“金陵毓秀”的美誉。当年,诸葛亮来到金陵看到钟山和清凉山后大为惊讶,惊呼“虎踞龙盘真帝王之宅也!” 东吴大帝孙权在此修建了自己的陵墓——蒋陵。 唐时大诗人李白曾写道:“石头巉岩如虎踞,凌波欲过沧江去。钟山龙盘走势来,秀色横分历阳树。四十馀帝三百秋,功名事迹随东流。”
紫金山有三座山峰,形似笔架,又如座钟,居中的主峰最高,称头陀岭。在头陀岭上可以一览金陵形胜,所以也是重阳节登高热点线路。一路上,当地百姓扶老携幼蜂拥在蜿蜒的山路上,有的采着野花插在头上,有的唱着樵歌逍遥自在,有的吟诗作赋,好不热闹!
陈知府不停地向他们打着招呼,一面气喘吁吁地向山上爬,一行人花了四十多分钟才登上了头陀岭。
“总算到顶峰了。”
“这景色真美!”
“这山下就是半山园,我们拜会一下荆国公,如何?”欧阳冲建议道。
“真是不谋而合,今天重阳节,下山后你先去准备些礼物,下午我们去一趟!”陈知府乐呵道。
下午,欧阳冲备好礼物,俩人着便服赶到了王安石的宅第大门前。
“烦请通报一声,江宁府陈知府求见荆国公。”欧阳冲对家丁通报道。
“请两位官爷稍等片刻。”
“两位大人,有请!”不一会,管家出门笑脸相迎,并带进了王安石的书房。此刻,王安石挥毫泼墨书写着一横幅,正好在收尾,只见他重重地用毛笔中端顿了一下,又顺势敛峰收笔。
“好!”龙蛇凤舞的书法,令一旁人不禁拍掌叫好。
“介甫兄书法真是笔意精到,令人仰慕啊!”陈知府叫着王安石的字号,亲近地说。
“我们同年进士,陈贤弟的书法当年也是圆劲古雅。”
“今天重阳节登蒋山,遍插茱萸少一人,兄台没能前往也是遗憾呀?”
“贤弟,老朽体力不比从前,山是爬不动啰,只能在家舞文弄墨了!”
“荆国公又有新作?”欧阳冲问道。
“这是我刚刚写的一首新词。”
陈知府和欧阳冲凑前细细品读,是一首《菩萨蛮》:
“数间茅屋闲临水,窄衫短帽垂杨里。花是去年红,吹开一夜风。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
“好词!好词!”
“荆国公那首‘春风又绿江南岸’已是神来之笔,今天‘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更使晚辈受教,仰慕不已!”欧阳冲敬佩地说。
“陈知府最近可有新作,留下点墨宝?”
“最近公务繁杂,心绪不宁,笔墨有疏,只有旧作一首,献丑了。”陈知府摊展开宣纸,蘸了蘸砚墨,深吸口气,挥笔写了一首《黄莺儿》称赞金陵梅花山,词曰:
紫金南麓谁芳住。仙子梅花,龙虎钟山,梅海夭夭,蝶惹莺舞。观旖旎色颜红,活力香馨吐。畅游香阁梅轩,倩影婆娑,春染芳树。
梅坞。月下帝王陵,獬豸麒麟驻。恣歌桃径,翠柳依依,梅疏六朝烟雨。当彩蕊染黄昏,玉骨胜寒露。召唤万物春天,高洁人欣慕。
“好词!好一个玉骨胜寒露,召唤万物春天,高洁人欣慕!”众人一致叫好,欢愉的气氛也达到高潮。
“荆国公大人,我送您两幅画,都是我画的,这一幅是《松鹤祥和图》,愿荆国公福寿绵长似柏木长春!”欧阳冲边施礼说道。
“谢谢!”
欧阳冲接着说,“这一幅是我画的《钟山秋溪僧归图》,这留白之处烦请您老题诗。”
“寒林旷远、古拙秀隽,好画!”王安石细看了这幅图点赞道。
“按景题诗,你考我七步成诗?” 王安石笑笑又沉吟片刻,王安石不愧是文坛巨匠,好诗信笔拈来,片刻挥就一首《游钟山》:
“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
“王公不愧一代文豪,真让晚辈佩服!”
几个文人吟诗作画,谈词论赋,品茗听曲,一直到夜深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