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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北方戎国皇宫,梅花雪浪亭。

初雪纷飞,南桦殿的宦官不时挥动拂尘,将雪花轻轻扫向亭下的红脂染池,如火如荼,转瞬即逝。

南瑾立于红脂池畔,沉默不语。扫雪的老宦官也未开口,只是鼻孔中缓缓喷出的寒气在他们同样平滑的唇上凝结成霜。

池边有一盆新燃的火,上面的白雪在风中熊熊燃烧。

南瑾注视了一会儿,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封未开封的信,毫不犹豫地投入了雪花的火盆中。

老宦官:“这是武陵公子的第十三封信了,小姐。”

南瑾:“无望之事,多看无益。”

话音刚落,她开始剧烈咳嗽,老宦官熟练地扶住她瘦弱的身体,帮她稳住身形。

老宦官:“夫人交代过,不该让小姐出来太久,若再发病,奴才这颗脑袋恐怕要搬家了。”

南瑾:“我若死去,不会牵连到您。”她拿出手帕掩住口鼻,转身欲走,突然看见雪浪亭下立着一位肤色白皙的少年,正朝她傻笑。

南瑾:“小长安!”

南瑾轻声呼唤,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小长安:“我来接你回家!吃饭!”小长安欢快地挽起南瑾的手臂,他的步伐与常人不同,毫无男子气概,反而带有一种柔和之美。

然而,老宦官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少年,立刻甩开他握着南瑾的手,面色阴沉。

老仆人厉声道:“你这顽劣小子,难道又偷偷用了姑娘的妆粉?”小长安脸上确实敷了脂粉,像个小姑娘般装扮得细腻动人。他听见责问,对着老仆做个鬼脸,依旧紧搂着南瑾的手臂,南瑾并未责怪,反而笑容更甚,安抚老仆说:“他就是这样,何必跟他计较呢?”

老仆心中不悦,却不敢反驳南瑾,忙不迭地应声,搀着南瑾的手臂走出凉亭:“老奴送小姐离梅洲。”

南瑾乃温侯俊之女,本非皇家亲属,无权进入皇宫。然而,如今温侯俊掌控半壁江山,朝中势力强大,全家享受亲王待遇,无人敢多嘴!

小长安是温府的书童,年纪与南瑾相仿,只是他的身世颇为复杂。他似乎不满自己的男性身份,常偷用南瑾的女性用品,此事已被南瑾发现三年,但她并未惩罚他,反而与他更加亲近。

提及的武陵公子即鸿武陵,陵阳城鸿楼掌柜的长子。据说他在听雨楼的元宵灯会上与南瑾有过一面之缘,但南瑾并未见过这位公子。自那次以后,武陵公子开始提亲,然而温家地位显赫,武陵公子的聘礼不足以打动大礼官,故而无法进一步接触,只能通过书信表达心意。

南桦殿,姝琊阁。

老仆说:“武陵公子的第十四封信来了。”他搓着布满老茧的手,将信整齐地放在红木茶几上。

南瑾盯着桌上的信封,旁边是刚煮好的药壶,小长安拿着手帕,模仿南瑾的姿态,用兰花指揭开壶盖,将滚烫的药液倒入白瓷碗中。

小长安嚷嚷着:“瞧瞧!信!看信!有趣!”他捂着帕子开怀大笑,确实有几分南瑾的风姿。

老仆对小长安极为不满,斥责他不要多言,然后皱着满是皱纹的脸对南瑾说:“这小子这么爱模仿女子,真是个当奴才的好苗子。过几日黄门内班院要招新人,不如老奴带他去割了,也算顺从他的性子,不浪费他这天生的媚骨!”

小长安听到这话,立刻躲到南瑾身后颤抖。南瑾轻轻责备他几句,然后转向老仆:“吓到他了。他本就是苦命的孩子,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别这样对他。”老仆闻言沉默,接着转换话题:“昨晚,养心宫发生了一件大事。”

南瑾问:“什么事?”

老宦官:“皇后及所有宫眷,全部猝然离世!”南瑾听到这个消息,脸上没有丝毫哀乐,她与宫中众人素未谋面,自然也不会对他们生死之事有所挂念。她侧目瞥了一眼身旁的小长安,小长安依旧略施粉黛,眼神温柔如春水,然而口中的话语却一如既往地无牵无挂。

小长安:“别担心!看这封信!”

南瑾被他的俏皮逗笑,心情随之开朗,伸手拿起桌上的信封,一字一句读完,随后吩咐小长安拿去后院彻底销毁。

春风细雨隔叶听,

红墙深处阳光照。

墨色泼洒楼阁间,

身边伴着佳人影——信中如是描述。

小长安轻轻一笑,捧着信跑向后院,跃过围墙,身影瞬间消失在视线之外。

此时,海潮生阁前,宁远与八步赶蝉并坐马车之中。

八步赶蝉:“这次去见太子凉,你必须听从我的指挥,稍有违背,我会立即取你性命。”

宁远:“谨遵八师兄之命。”

八步赶蝉顿了顿,接着说:“无论如何,那只朱雀早该退出江湖。此事解决后,你随我回师门领罚,宫中又起风波,这样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宁远沉默不语,八步赶蝉驾驭马车穿梭在喧嚣的街头,陵阳城依旧繁华如昔,只是人群中多了几丝慌乱的气息。

“偏偏我就想不通,无论是温侯的政局转变还是西梁的侵犯,虽然都是大事,但不至于让天下动荡如此,可感觉好像各国的人都涌向陵阳,这其中究竟有何变故?”

他困惑地看向八步赶蝉,后者叹了口气:“不该问的就别乱猜,有些事情我们无法预知,你只需明白,陵阳此刻正处在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

马车穿过北城门,人群熙攘,两人消失在人流中。

三日后,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初八。

陵阳的西城门外。

络绎不绝的人群涌入陵阳,绿林豪杰、富商巨贾、游侠浪人、官府仪仗各具特色。在这纷繁复杂中,一头跛脚的老马被人流推挤着滑入城门,马背上,一个青衣道士抱着一只肥硕的白猫,两者都沉浸在沉睡中。

老马不知方向,茫然穿行在巷陌之间,最终因饥饿而停在了鸿楼的门前,被饭菜的香气吸引。

鸿武陵在楼上倚栏饮酒,看见下方这个奇特的酣睡道士,顿时来了兴致,举壶向街洒酒。道士突然抬头,大口畅饮,酒香四溢,道士喝得尽兴,半睁的眼睛透出慵懒的笑意,嘴角的微笑渐渐加深。

“真是个不拘小节的道士啊!”鸿武陵拍手称赞。

道士抬头,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笑:“何谈归属?三教九派不如世俗烟火!”鸿武陵开怀大笑:“有趣的道友啊!你我相似,我鸿武陵,可是风流倜傥的白衫公子!”

他手持松纹古剑,手握白玉茶盏,眼角含笑向下方行礼:“在下鸿武陵,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诗词歌赋略知一二!”

道士在下面回礼:“在下墨林,五味杂陈皆能尝尽,花花世界略懂一二!”

鸿武陵拍了拍胸口:“这鸿楼之内,就有你想要的红尘繁华,道长请上楼!最近刚到一批陈年佳酿,杏花三酿,实属难得!”

墨林微笑着点头:“如此甚好,老马也需优质草料。”鸿武陵看了看那匹拐子马:“老马识途,理应享受上等饲料。”

店小二从楼下出来,牵走了拐子马,墨林拂去道袍上的灰尘,披上归去来兮,背着竹篓,就这么上了楼。

这是墨林在陵阳城的第一日,他从蚕洞出发,骑马一路前行,告别苦浮舟后未曾放松,说的是马而非他。他只需指点方向,其余时间就在马背上打盹,归去来兮则趴在他的颈边一同沉睡。三个月来,他们不停歇地穿越九关七十六城,终于在宁远之后抵达此地。然而,他是在梦中进入陵阳城的,未见其雄伟壮丽,也未被京城的繁荣所动,他对这些始终无感。自那美酒唤醒他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只锁定鸿武陵手中的酒壶。

鸿武陵举杯迎风,热情邀请墨林入座。墨林安然坐下,自顾自地享用起来。

鸿武陵看着他,忽然大笑:“好个洒脱的道士,不受世间束缚!”

墨林嘴里塞满了食物:“我是出家人,四海即为家,所以这里也是我的家。”

鸿武陵被他逗乐了,同时也感到一种自由自在的快意,对道士的自来熟颇感欣赏:“妙极,道长来此,有何目的?”

“遇见一些人,再送走一些。遇到期待的,也送走不愿送的。”道士边吃边低语。

鸿武陵听后若有所思,轻声道:“虽然如此,这样的生活确实太过疲惫。道长,我现在正为一事烦恼,我遇到了想见的人,却不愿送她离开。”

“过于理想化了。”墨林看着他,再次喃喃道。

鸿武陵皱眉:“为何道长如此肯定?”

墨林:“不是我说的,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鸿武陵闻言愁容满面,举杯敬酒:“我知道求婚后的日子会艰难,却没想到会如此艰难。”

“那你可真是不容易啊。”墨林天真无邪的眼神中再次低语。

鸿武陵:“道士你超凡脱俗,不受世间纷扰,也会有疲倦之时吧?我虽长得俊俏,却能承受极大的辛劳。”

墨林轻笑:“那我略逊一筹,我特别擅长品尝美食。”

“酒水菜肴任你享用,道士请随意。”鸿武陵热情地邀请,他向来乐于助人,这样的宴请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墨林淡笑着,这时店小二走上楼,来到桌前恭敬地告知:“道士,马已经喂饱了。”

墨林点头:“解开缰绳,让它在街上自由奔跑吧!”

店小二惊讶地问:“您这样做的用意何在?”墨林微笑:“照我说的做就行,饭后散步有益健康。”

店小二面露难色:“这城里人来人往,都是平民百姓,马儿没人驾驭,若撞到行人或惊动了贵族的马车,那可就麻烦了。”

鸿武陵打断店小二:“一切按道士的吩咐做,别这么多废话!”

店小二犹豫了一下,但不敢违抗,唯唯诺诺地退下,无奈地牵马离开了。

打发走店小二,鸿武陵好奇地问:“虽然这么说,但我还是不明白,先生这样做有何深意?”墨林专心喝酒:“我在找一个人,懒得亲自去找,就让那匹马替我去。”

鸿武陵赞叹:“真是高明!它怎么找呢?这可真稀奇!”

墨林说:“老马可能记不住路,但熟悉的人一定认得东西。”

鸿武陵坐在栏杆旁,抱膝微笑:“有趣,我倒想看看,能让你主动寻找的人,会是怎样的人物!”

“只是一个善良得过分的人罢了。”墨林大口嚼着食物,连续几天翻山越岭,他已经饿坏了。

鸿武陵又问:“找到他后,他如何找到你呢?”

“不用担心,老马认得路。”墨林自信满满地回答,鸿武陵大笑道:“一会儿说不认路,一会儿又说认路,这老马到底认不认识路?”

墨林挥手不回应,继续品尝菜肴,每样尝一口,过了一会儿才放下筷子:“食之无味,徒增忧虑。”

鸿武陵洒脱一笑,拿起斑驳的古剑,剑出鞘,嗡嗡作响。他举杯将酒倒在剑刃上,剑身滴水不沾,酒顺着剑尖流进白玉温杯。鸿武陵举杯轻嗅,然后一饮而尽。

墨林:“好剑。”

鸿武陵:“好酒。”

墨林:“酒经过剑的洗礼,味道如何?我也试过,但并不好喝。”

鸿武陵:“原来你也懂剑斩酒?难道你也佩剑?我没见你带剑,剑在哪里,是什么样的剑?”

一提到剑,鸿武陵就兴奋起来,他的剑痴本性暴露无遗。墨林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不禁有些伤感:“曾经有一把,桃木所制,上面刻着桃花。”

昔日,我的师弟嘲笑我,说在桃木上雕琢桃花,岂非多余?我则反驳他,若是竹简绘上翠竹,不也成了流传千年的艺术?只是桃花剑酿出的酒,淡如清水,这是事实。

“何故如此,酒质不佳吗?”鸿武陵满腹疑窦。

“并非如此,我饮的便是清水。”墨林的回答一如既往地让人无语。

交谈间,城外人心惶惶,一匹老马狂奔不止,横冲直撞,扰得陵阳城一片混乱。

墨林起身,走到栏杆旁:“瞧,它初次来到这里,老马不知路途。”

鸿武陵:“初来乍到就让陵阳鸡飞狗跳,道长您果然无所不能。既然您未尝过古剑酿的酒,那就陪武陵共饮一杯吧。”

鸿武陵随即模仿,剑舞之间变为两杯清冽的酒。墨林毫不犹豫,举杯一饮而尽,鸿武陵也随之喝完:“味道如何?”

“幽香淡淡,毫无杀伐之气。”墨林瞥了眼剑,又看了看鸿武陵的装束,心中似乎有所猜测,却并未多问。

鸿武陵:“这就对了,此剑乃家传之宝,从未染指战场。亏得我公子慈悲为怀,带它领略了陵阳的凡尘俗世,让它在脂粉阵仗中滚打一番,斩了几坛花酒,恋了几位佳人,添了几许风流,也沾了几抹脂粉。”

“如此看来,这剑更应称为桃花剑。”墨林戏谑道,鸿武陵连连摇头:“岂敢夺道长之名,此剑已有名号,乃我公子亲自赐予,唤作‘红粉大将军’!”

墨林轻笑:“不伦不类。”鸿武陵陪笑道:“武陵玩笑而已,其实此剑真名久未示人,我也不愿它重现世间,想来还是藏于脂粉阵仗中,做个大将军为好。如今世道动荡,贤君难觅,与其成为王侯的前驱,不如做一名天涯孤舟的旅者!”

墨林听后,颇表赞赏:“话虽如此,世间还真有你所说的那种痴人。”

“愿意成为王侯马前卒的痴人?像道长这样的超凡之人,也曾与这种痴人为伍吗?武陵并不反对,只怕这乱世找不到明智的君主,道长在江湖漂泊半生,事业未成反倒是自贬身份!”鸿武陵皱眉,墨林毫不在意:“那家伙痴得透彻可爱,与之交往又有何妨?你讲的是权谋争斗,我说的是人情世故。我认识的痴人,是个值得深交的知己。”

鸿武陵:“道士也会讲究情谊吗?”墨林微笑:“深情厚谊,正是人间正道。”

言毕,他指向远处的街角:“你看,那个痴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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