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吼着“哟,我马上就要有小弟弟咯!”,跑到前面去了。
我和王伟在后面。
“注意着点儿,走路边上!”
王伟出声提醒,从地上站起来,顺势圈住我的肩膀,我和他互搂着紧跟着儿子。
“你谈的怎么样了?”
我开门见山。
“她不会再来找你们了。”
王伟知道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而我也知道他心里明白这事儿有多棘手多重要。
对他的办事效率还算是放心。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如果没打开这个话匣子,那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问,也不在意。
我相信站在他的立场,他也不会去攀炎附势,我和他就只想过好我们简单而普通的生活。
但关系现在既然已经敞开,多了解总是好的。
王伟闻声看我,神色之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和忧郁,这是提到他母亲时才有的,而刚刚我和儿子提到小弟弟给他带来的欢愉似乎已经被冲淡,甚至看不见了。
这不代表她在他心里没地位。
恰恰相反,她在他心里还是挺重要的。不然也不会主导着他的情绪。
“是一个和你完全不同的女人。”
他声音清清淡淡的,和他的感情截然不同。
越是不在乎,越是在乎的不得了。
这就是我们这类人,只是不想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想一个人消化一切。
我对他浅浅一笑。
轻轻捏了捏他嘴角,试图把说话的环境和气氛变得轻松一些。
“你看看,你说这话就有点……太模棱两可了。本来每个人都不一样,她自然和我是不一样的。”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却不愿意把气氛缓和下来,一口给戳破了。
自己戳自己,也实在是不想装,也不想憋着。
我有点被影响,但我在乎的那一层面仅仅只有他,其他人对我而言听起来就像这个故事一样,我不会太放心上。
于是脚跟一顿。
他也跟着我的动作停下脚步。声音清冷,似乎要和这寒冬腊月的寒风一比高低。
“干什么?”
“你……是不是这段时间一直……都挺不开心的?”
“也不算。”
他原地踢一踢地上的一些碎石子,还有不知名的易拉罐,被他踢到角落去。刚好邻近垃圾桶,倒也不用刻意过去捡起来丢进去,等到环卫工人上班,随手就捡进去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存在的?”
这下是他反问我。
我稍微有点懵,因为没想到他会看出来,也压根儿不觉得话题会往我身上压。
但也很快缓过来。
既然他这么问,我也不再对他瞒着。
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我就知道那小子逃不过你的手掌心!”
他说的是刘强。
“唉,你可别让我当一个里外不是人的人啊!我之所以对你坦白,是因为我相信你不会把战火烧到无辜的人身上。
而我向刘强打听,也仅仅只是停在关心你的角度。如果不是你,你以为我闲的蛋疼?”
“蛋疼?”
他抓住这重点,向我跟前迈近一步,我本能后退却不小心踩到一个什么东西,重心不稳,在一声“啊”中,被他眼疾手快圈住腰,捞入怀里。
他的唇刚好和我的耳朵角度结合。
嗓音特别热,窜进我的耳窝中像是一股热潮在翻涌,让我不得不提神注意。
“……儿子看着呢~~你先松开!”
“别把她放在心上,无论她今天说的话会不会做到,只要察觉有任何异常,立马给我打电话。
我已经在你手机里装了一个定位app,方便必要时候我能找到你们。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想装一个监听器。她这次目的还挺明显,以前也找我,总是断断续续的,也没那么强硬。
这次倒更像是……有点失控了。说实话,我也有点怕。”
他这么说勾得我的神经一跳一跳的。
我的指尖轻轻在他衣领旁边刮蹭,像是在安抚着自己的心跳,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你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他抓住我的手,摁在他胸膛上,沉沉地嗯了一声。
又继续说:“或许是跟现在这个家有关系,老头子不太行了,下面分支不少,虽然不及什么全球首富家庭,但在本地也算是个大家族,九子夺嫡的纷争不是书上才有。
她就一个女儿,本来又是最小的那一个女人,小的没长大,也不是儿子。身边没有不可靠的人,当然会把最大的目标瞄向我。
听说,前两个星期老头子进医院了,现在都还没醒过来。
只要人不醒,对其他几个人来说一切都好办,对她而言却像是个噩梦。”
我从王伟的神色以及话语之中,大概能想象那个画面,那些复杂交错的关系。
唯有老头子在,她才有甜头。
老头子突然倒下,她也就没了靠山。
要么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分给女儿的那一部分钱,她不满意。
她想在老爷子走之前把王伟圈进去,帮她拿到更多钱,巩固地位。
“你当真不怕医院那位突然走了,她们母女两个没人照应?”
“你希望我把她们放在心上?”
他不答反问。
把我问得有点卡住了。
回答得这么急,可见他也不是没想过。估计这段时间也被这些事儿搅得心里难受。
我把他的衣领顺平。
一边顺一边说:“不是我想不想你把她们放在心上,王伟,虽然我们志同道合,灵魂也契合,但归根结底不是同一个人,应对的关系也不一样。
就好比我的娘家,我口头上说着一辈子都和他们没关系了,在前两年,我已经和他们断绝关系。
但我不可能不想。
你也一样。我们仅仅只是一个人而已,之所以那么做、那么说,不过是因为脚下没路,没办法的情况下只能给自己铺出一条路出来而已,我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绝情。
你也没必要逼自己故作绝情。”
“那她呢?她为什么能这么绝情?”说到这儿,王伟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激动,是我很少见到的那种激动,如果非要说最近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那就是在我拿着刀刺向林峰的时候。
那一幕在脑海中回放着。
那一刻,我以为我和他这辈子就彻底结束了。我以为不可能再有缘分,也不可能再有机会。
可现在他依旧还守在我面前。
不是缘分不让人散。
是人不愿意散。两个执拗的人,都想拥抱彼此,互给温度。
“她都可以做到这么绝情,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全世界都是她一个人的吗?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把我抛下就把我抛下了,想把我要回去,我就一定要跟着她回去?跟着她回去之后呢?全都听她的?把她想要的财产帮她夺回来?然后继续和其他那些跟我毫无关联的人争斗一辈子?
还得像条狗一样对她晃尾巴,祈求她给我财富吗?
凭什么?我做不到!我也不可能去做!
像她那种永远得不到满足的女人,我这辈子都不愿意和她挂上关系,哪怕她身边还有一个无辜的人,那又如何?
在这世上生活着的每一个人,谁不是无辜的?
相比我而言,她起码还有钱!”
他后面的这两个“她”指的是他那个小妹妹。
是啊。
这世上生活的每一个人,哪一个不是无辜的?哪一个又是自愿来到这个世上的?
比起很多人来说,即便她没有得到很多钱,但她比普通人有钱。
生在那种家庭,即便老头子一命呜呼!只要她们不贪心,一辈子衣食无忧。
说到底还是心不足。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看他那么激动,我心里也突突的在跳着,隐隐作疼,我紧搂着他,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希望这样能让他安静下来。
他也在某个瞬间突然环住我的腰,一双手将我锁得死紧。
我痛呼一声。
踮着脚跟他说:“你弄疼我了。王伟,你松一点。”
“……对不起。”
“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你现在所有的反应都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儿子,还有将来我们的孩子,都可以作为你倾诉的对象。
这是作为家人的责任,我只是想让你把心里的都说出来,至于其他人,跟我没关系。
如果非要搭上关系,也是因为有你才会有关系。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找一个自己最舒服的方式活着,最舒服的方式处理事情。
如果你想……帮她们一把,那就帮。这个帮不是非要让你跟谁谁谁对着来,跟谁反着干。
没必要。
就是确认一下她的养老问题以及她未来成长的教育资金问题。只要这笔钱没问题,能保证她们将来生活无忧,不用麻烦到你,就可以了。”
“跟我没关……”
我轻轻拍着他后背,打断他的话:“你先认真听我把话说完。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不顺畅,这不是一天两天累积的。
但你务必要保持理智状态。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生活得到保障,你在将来的生活里才不会被影响。是,你可能会说所有人都跟你没关系,你可能会用她以前做错的事儿来逼迫自己,告诉自己不用管。
可你能做到吗?
不就是因为做不到才会有现在这些反应吗?
很多东西,我们不想开始,我们只想着断开。但没说的那么轻松。就当是为了我们的生活着想,你把这个事落实。
别的我们不需要,只要她们生活有保障,你只需要确认这个事就行。”
我和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在彼此困惑,受到外界影响的时候找出一条最符合、也是最有远见的路给彼此走。
他的眼光微微泛红,像是刚刚被我激醒的小猫,而他抬手一擦,眼里瞬间又变得清亮起来,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向。
确定下自己要走的路。
他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没有很快离开,而是用唇贴着我的脸部肌肤,好像在温存,又好像是给自己沉淀的时间。
“你知道吗?其实你刚刚说的我都想过,只是我没办法说服我自己。”
“如果你还……过不去的话,也不用逼自己在这么快的时间做决定。先稳住她,慢慢来。”
我的手从他眼角过,轻抚着将他的泪擦干,他抓住我的手,抠着掌心,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其实,还有一件事儿,一直压在我和她之间。”
“那你可以和我说吗?”我把手抽出来做发誓状:“我可以给你保证除了天地、你我外,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他嗓音里啜着一声笑。
在我头顶拍了一下。
“干嘛?你是想把我打傻呢?你要是把我打傻了,可就没人替你出主意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好了,不就是轻轻摸你一下吗?至于这么大火气?”
“你确定你刚刚是摸?”
“不是摸,难道还是戳呀?我戳人是什么力道你不清楚?”
“……”
我知道这家伙意有所指,这时候他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我真是担心过度!于是揪了他手臂一下,丢下一句“我懒得理你!刚刚就不应该那么担心你,走了,你自己慢慢想……唉唉唉,你干嘛?把你的脏手松开!”
他一个吻堵住我的嘴。
“还说吗?”
“你这是劝人的态……唉,唔……”
“还说吗?”
说个屁呀说!即便想说,现在都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了。喘气都来不及,说什么说?
“真是个可怜虫!”
他大拇指指腹从我眼角一过,将我摁在他的胸膛和脖子间。
重新抱着我。
“其实我还有一个姐姐,和我是双胞胎。之所以不愿意和她有交集,最大的原因在这。”
“姐姐?!”
这真是要打开新世界大门呀!!!
他有养父母、亲生父母、还有一个小妹妹……
这些就算了,虽然很多情节在小说里才能看到,但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多得多。
现实中的私生子也是挺多的。
被养父母带大的情况也不罕见。
但现在居然还多出了一个双胞胎姐姐,这就让我有点难以消化了。
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满目疑惑。
他看着我惊讶的样子倒是笑了。
还打趣我:“怎么?现在你是不是觉得我刚刚那样并不算是激动?”
“不是……我只是……只是有点儿不敢想。
你为什么会……那你为什么会因为你的姐姐才和她闹得这么僵?她人呢?还……
还在吗?”
问到这时,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心虚。
都怕自己说错话。
但我也是一根筋儿,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根本没想过搞什么迂回战术。
“想什么呢你!”
他又在我头顶顺了一下。
“姓王的,再提醒你一遍,你要是再搞我的发型,我跟你势不两立啊!”
“这是你说的,那我倒是要看看你又怎么和我势不两立!嗯?”
他又把手放在我头顶去。
我在合适的时间抓住他,一口咬在他虎口。
“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种人!非要让我咬他,不满足都不行!”
“李云烟,你这牙齿真是……”
在我恶狠狠瞪他的眼神中,他扭头无奈一笑:“真是一流!”
“那也是你活该!”
谁让他要我咬他?
谁说了不信,非要在我头顶乱摸的?说到底这些都是他自己争取来的!怪不着别人!
“爸爸妈妈,你们到底走不走啊?我腿都快蹲麻了!”
就在这时,儿子突然开口。我们俩才猛然回神,想起这小家伙还在前面……
我一阵尴尬后,立马回应:“噢,我们马上过来了!”
四目相对,我俩皆是一笑。
继续结伴前行。
这次只是紧挨在一块儿,谁也没有伸手抱着谁,都把手乖乖的揣在兜里御寒。
“你刚刚问那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你指哪一个。”
“我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
刚刚我问他姐还在不在这世上,然后我俩才开始打闹的。
现在他居然给了这么一个没结果的答案。
气氛又开始沉闷起来。
沉闷得好像原本不错的心情,也被这个冬季封冻住,变得无边萧条起来。
“我能深问一下吗?”
我们俩的视线又对上,几秒后他扭头看别的地方,故作平静地往下理:“你想问关于她的事儿?”
我点头。
“多的我也不知道,后来我也正面问过她,她也不知情。
以前,我以为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我爸妈对我都很好,甚至,比那些父母对亲生的孩子还要好。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是被抱养的。
那会儿……我爸妈相继离开之前,把他们知道的都和我说了。就想着,如果我活一辈子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清不楚,也挺不道德。
所以他们把心里的秘密跟我摊开了讲。
我知道她的存在,也同时知道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
当时,他们是在医院和她认识的,我养母身体不好,经常穿梭于各大小医院治疗。刚好那时他们在医院检查,就和生病的我碰上了。”
他讲这些事儿断断续续的,人的情况也不太好。我甚至一度想打断他,想和他说:要不等我们回家了晚上再细说。
但好几次想开口,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在兜里把两只手攥成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以这样的方式来缓解心头的郁闷和难言。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十几秒,也或许是半分钟。
才听他继续把后面说完。
那会儿我们所在的道上有一根铁杆,上面挂着路牌。他只身斜靠在铁杆上,从兜里抽出一包烟,抖了一支出来。
我叫住儿子,给他使了使眼色,他也明白指了一个地方,示意他不走,就在那儿等我们。
我这才放心在他面前停住脚跟儿。
他拿打火机,正准备用手拢着火点烟,我比他先一步,两只手形成一个包围圈围住他的打火机。
他抬眸看我。
也就一秒钟时间,不再有犹豫,点燃火。
不急着把打火机揣回兜里,就虚握在掌心,一边抽,一边看烟雾在我们面前被风吹散,然后袅袅升起。
“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她大概手里没钱,没办法治。
所以就从我姐身上……下了手。”
“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点不太明白,但也不太敢展开想。一个女人独自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身体不好,经常穿梭于医院,因为医疗费紧张,所以在自己女儿身上下了手……
这个下了手的可能性有很多种,我不明白他说的是哪一种。
但我心里隐隐滋生起一种复杂的感觉来。
王伟……更多是在跟自己怄气。
不管他姐的遭遇是什么,他都觉得是跟他有关,因为是他的身体不好导致的。
与其说他恨他妈,不如说他更痛恨自己!
“下手的意思就是,她把我姐卖给了别人。用那一笔钱给我治病了!”
“……”
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有人要的话……是不是比待在她身边还合适一些?”
他嘴里呵的一声笑。
这一声“呵”从他的嗓音中吐出来时,就好像是一把刀从人喉咙划过。
传递着一种“不会有好事”的结果。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往上一扯,开始动摇,开始不安起来。
一滴热泪从他眼眶掉出。
仿佛是一坨盐落在我心里的伤口上。
幸好现在这里没人,这一条道上都没人,只有我们一家三口……
我上前一步抬手替他擦掉。手被他扣在掌心。
而他怔怔地看着我,双眼猩红,可怜至极。
“那个年代的女儿,被卖出去的,有几家是愿意带回家养的?”颤音如齿轮。
像是有重锤敲在我头顶,有针扎在我心上。
痛不见血。
是啊~~
那个年代的女儿……
很多人家的女儿……
甚至都不用卖,都不一定能存活下来。又怎么可能……会有好结局?
还是在医院那种地方进行的买卖。
刘强跟我说的仅仅是冰山一角,这才是他真正放不开,挣扎得要死的原因!
我发现刚刚劝说他那些有多么……微不足道。那么浅显的道理,他又如何不懂?
原来真正的原因在这儿!
原来,这个男人的心理比谁都还要破碎,却又是他硬生生帮我扛起了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