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
周旖锦最先唤出了他的名字,一路颠簸,她似乎已全然回过神来,依旧是平静淡漠的模样。
她缓步走上前,声音略低,怀着警惕问道:“时候不早了,你来本宫这儿做什么?”
萧平规矩地行了礼,抬头时余光不经意似的从胡怀潆脸上一扫而过。
“微臣奉皇上之命,来给娘娘送请帖。”他微微俯身,随即恭敬地递上请帖。
“两月后,皇上在太庙行冠礼,还望娘娘前来。”萧平补充道。
周旖锦低头看了一眼,昏暗的灯光下,魏璇朱红色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辨,她蹙着眉翻了个面,看见郑重其事盖在其上的魏璇的私印,墨已干涸,却刺眼得令人发慌。
她挑了挑眉,依照惯例假意推辞。
“本宫有事在身,不便出席。”说着,周旖锦的唇角不自主地勾了起来。
那人平日里摆着皇帝的威风,说到底,只是个还未行冠礼的毛头小子罢了。
她将请帖收在袖口中,举步作势要走进玉清园里去,片刻后,被身后的萧平叫住:“娘娘留步。”
萧平的脸色忧心忡忡,又满是刚勇之色,走到她面前,小声道:“皇上很想念娘娘,还望娘娘……赏脸莅临。”
周旖锦离宫这些时日,他时常入宫伴驾,亲眼瞧着魏璇如何将自己溺于朝政和烈酒之中。
魏璇向来是心思深重的,他虽从不明说,可身上越来越沉郁的气质却俨然揭露着一切。
如今见了周旖锦,她却是这般冷淡态度,令萧平不由得猜想,若再这样持续下去,魏璇那闷葫芦早晚要憋坏了身子,因此他虽自知冒犯,却不得不鼓起勇气借此机会添上几句,向周旖锦言说。
周旖锦若有所思地看着萧平,眼眸中闪动着细碎的光晕。
“本宫知道了。”半晌,她轻轻说了句,算是应下。
说罢,她头也没回,步履匆匆径直往玉清园内走去,不一会儿便看不见人影。
“萧平公子。”
他还未回头,忽然听见身后女子细细的声音,那含羞带怯的尾调,霎时将他的心狠狠一攥。
“……胡美人。”萧平脸颊通红,转回身时脚步刻意挪了一下,将自己整个藏在暗处。
二人似乎皆有想说的话,可视线骤然触碰,却都憋在了心里。
安静的空气像是凝固的漩涡,令人呼吸不畅,心跳慌急。
“我——”
“微臣——”
不知沉默了多久,二人忽然齐声开口,似乎是因着难以启齿的尴尬,他们都察觉到对方的脸色泛着不自然的红。
“胡美人,您说。”萧平终是堪堪冷静下来,说道。
萧平的身子微微向前倾,压下一小片阴影,将她笼罩其中。
他有些局促,往日里风流倜傥的模样全然不再,心里将自己的拘谨骂了个百八十遍,可嘴巴上却仿佛贴了令人笨拙的符咒,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胡怀潆深吸了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那日在养心殿外,你为何要救我?”
她似乎有些怕,声音如羽毛般在萧平耳畔拂过,像是某种窃窃私语。
外边的传言都说,萧家大公子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他容颜俊逸,又处处留情,在京城里名噪一时。
萧平迟疑着不回答,胡怀潆心里难免泛起怯懦来,怯懦之余,又夹杂着失望。
那回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他恐怕早已不记得。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忽然,萧平开口道。
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目光游离着,始终不敢看她的脸色,僵持了片刻,胡怀潆的声音响在耳边:“萧公子大恩,我无以为报,若公子往后有何需要,我定竭力相助、万死莫辞。”
说罢,胡怀潆顿时觉得后悔。
萧平是新帝的挚友,地位独特又显赫,如今多少人正趋之若鹜地贴上去,她这一番话,虽是出自肺腑,可落在他心里,未免显得过于虚伪和巴结。
说到底,她心里无比在意,日思夜想挂念着的这回事,对萧平而言,或许只是随手相助,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面前的男子脸上却骤然呈现出一瞬间的惊慌失措。
“微臣万万当不得!”萧平仓惶地俯身行礼,那副模样倒好像是他欠了她的恩情似的。
胡怀潆忍俊不禁,方才沉重的心情也似乎随之一扫而空,笑吟吟看着他:“萧公子,快回去吧。”
萧平也笑起来,心里松了口气,浑身的气质似乎又回到了往日风流不羁的模样。
他看着胡怀潆离去的背影,眼中闪烁着粼粼波光:“遵命。”
两日后。
还未过晌午,人群的欢腾声便透过院墙,径直往周旖锦耳朵里钻去。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郑重,手中捧着汤婆子,早已候在前厅,远远看见胡怀潆的身影。
“姐姐院中可看见我的帕子了?”胡怀潆的目光在四周徘徊着,绕过游廊步履匆匆而来,险些撞到一边的花架。
周旖锦愣了一下,忙上前将她扶稳:“并未瞧见。”
胡怀潆叹了口气,“自中秋那夜起便寻不见,想来多半是落在路上了。”
周旖锦以为是那日自己拉着她逃跑的缘故,不禁有些羞愧:“一会儿再给你买条新的。”
“无妨,丢了便丢了,”胡怀潆一探头,看见等在不远处的马车,讪讪道:“我来迟了。”
周旖锦不以为意:“秋闱才刚放榜,人山人海的,哪里挤得进去,不如多候一会儿也好。”
胡怀潆点了点头,称赞道:“你家中庶弟是个有本领的,心中向学,一举进了殿试,想必前程大有可为。”
“就周楠那几斤几两我还不知?此番算他走运,”周旖锦脸上扬起笑意来,拉着胡怀潆的手道:“走罢,一看便知。”
下了马车,四周已是人山人海,周旖锦派侍从去前边瞧看周楠是否榜上有名,正在外缘等着,站在前排的人高声惊呼。
“真是神了,此次竟出了个文武双科状元!”
一石激起千层浪,霎时间,人群的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
“是林家最小的嫡子,真可谓光耀门楣啊!”一转眼便有人报出了林骞的名号,令周旖锦愣了一下。
林家世代习武,不仅林骞的父亲林将军是替齐国开疆拓土的一等一的猛将,他兄长也颇有成绩,在朝中赫赫有名。
她小时候曾随长辈走亲访友,与林家几个后辈有交集,但过了这样久,如今也回忆不清他们的面容了。
“小姐,”挤到前边的侍从已回来了,脸上盈满笑:“周公子中了二甲进士。”
“这回父亲当是要高兴极了!”周旖锦心中的重石落了地,她展颜笑起来,明媚的眼神闪动着细碎的光,轻轻撅起嘴道:“只可惜我隐姓埋名,不能回府吃酒席了。”
“恭喜姐姐了。”胡怀潆由衷道,她看着周旖锦喜悦的模样,心中泛起浓浓的羡艳之情。
她家中亦有几个兄弟,可皆是不学无术之辈,整日游手好闲,哪怕是在她最得皇上喜爱的时候,那些寄回去填补家用的银钱也远远赶不上他们几个奢靡花费,兄长们甚至打着自己的名义在外仗势作恶。
若是她也能有周旖锦这样好的家世,或许她的人生亦会有不同,而非心中有了喜爱之人,仍不敢奢想,不敢向任何人言说。
苦涩在心里一闪而过,胡怀潆低着头,压住鼻尖的酸涩。
忽然,人群中传出一阵骚动,彼此推搡起来,望过去,一位相貌端庄的年轻公子正被几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团团围住,仆从侍卫挤在一处,堵得水泄不通。
其中一位男子掏出手中的画卷塞到年轻公子手中:“贺公子,我女儿芳龄十七,貌美如花!”
“贺公子,你若娶我女儿做正室,陪嫁黄金八十两!”
一位大腹便便商人模样的男子推开他,高声打岔道。
京城里素有榜下捉婿的风俗,科考及第者,可谓“一日成名天下知”,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可谓十分抢手。
正因此,达官显贵、富室豪商们的择婿车将金/明池上路堵得水泄不通,只消听见哪处中了进士,便一窝蜂围上去,一不问家世,二不问人品,三不问婚否,势必要抢先以女妻之,招揽为婿。
一时间,耳畔喊声此起彼伏,那贺公子满脸堆笑,春风得意,当即在其中挑了其中一位开价最高的老丈人,准备随他上马车。
周旖锦兴致恹恹,正要转回身,忽然肩膀被一个跑来的女子猛地撞了一下,皱眉望过去,却见那女子一步也没停,径直冲入人群中,一把扯出那贺公子的衣袖,大力将他拽下马车。
“姐姐,”胡怀潆见周旖锦踉跄两步,忙关切问道:“你可受伤了?”
周旖锦的目光有些费解,穿过人群落在那举止奇怪的女子身上,说道:“我无事,那畔发生什么了?”
胡怀潆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二人怔目打量了一会儿,才从一众拉扯叫骂声中辨认出事情的真相。
“我乃贺郎原配妻子,五年前与他成亲,村里各位长老都亲眼瞧着的,”那女子站在人堆中,似乎鼓足了勇气,孤注一掷大喊道:“这些年我们举家吃糠咽菜供他读书习字,如今我身怀六甲,他一朝高中便抛妻弃子,上了他人的择婿车!
“你们评评理,此等忘恩负义之人,怎可容忍!”
她身形娇小,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衫,肚子已隐隐显怀,独自一人站在乌压压的人群中呐喊,显得分外孤独。
“简直是胡言乱语!”贺公子被她扯着,气急败坏骂道。
见围观的众人并无相信之色,他显然不想因此失了个飞黄腾达的好机会,瞥了眼新认的老丈人,忙道:“就算如此又怎样,你这般不守妇道、撒泼羞辱,明日一早等着休书送上门罢!”
说完,他手臂用力一甩,那女子毫无防备,骤然被推倒在地面,捂着肚子发出一声痛呼。
/13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