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暮色四合。
四皇子翘了下午国子监的学业,与几个世家公子哥儿一起去打马球,在储秀宫里母妃处处看自己不顺眼,动辄打骂,但出了外边他还是那高高在上,受众人追捧的皇子,只需随便挥杆便能拿下比赛,无数溢美之词加身,好生畅快。
四皇子大步流星在前边,哼着歌,绕过一个曲折的回廊,偏头一望,才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侍从通通没了影。
星月黯淡,树影憧憧,黑暗中远处宫殿高高扬起的鸱吻如同鬼魅的阴影,冷风呜咽着刮过,四皇子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心跳不自觉快了几分,以为是自己走得太快,站在原处等了片刻,嘴里作势嘟囔道:“腿脚不利索的东西。”
话音还未落,他咽喉处骤然被人从背后勒紧,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让他忍不住长大了嘴,随即一块破布塞了进去,背后的黑衣人看不清面孔,动作却及其麻利,不过转眼的功夫,便将他五花大绑,塞入麻袋中。
短短眨眼间的功夫,回廊上便空无一人,只剩下寒风曳地,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啸之音。
明月楼西北角处,储秀宫的掌事宫女站在一边,脸色嫌恶地盯着地上几个挣扎不止的麻袋。
其中一个挣扎得格外厉害,隔着袋子还能隐约听见一点“呜呜”的叫唤声。
生死面前,害怕也是正常,那掌事宫女并未因此而留心,反而嫌弃地走上前,狠狠一脚往那麻袋上踹过去,那麻袋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丁点的叫唤声也顿时歇了。
掌事宫女看着自己足尖沾上的泥土,甚是烦躁,瞪了一眼旁边举着沉沉木棍的太监,嘴里催促着:“还不快点动手。”
“是,姑姑。”小太监应声上前,这些事他替瑶妃做惯了,看准位置,手臂高高抬起。
一闷棍下去,麻袋中人痛得抽搐不止,但谁也没有理会,更重的一棍打下去。
明月楼僻静,灰白的云雾遮挡了唯一的皓月,四野一片模糊,只有沉闷的打在人肉身上的声音模糊地撕裂沉寂的夜。
不远处角落里,魏璇的小厮纪桑站在他身边,有些不安地问道:“殿下,他们下手也太狠了,这样打下去,四皇子怕是要没命了。”
魏璇略抿着唇,神色平静且阴沉地看着地上那挣扎的麻袋,似乎有些出神。
十四岁那年,他最势单力薄的时候,四皇子便是这般,带着人一个麻袋套住他的头将他打了个半死,鲜血和疼痛都会随着时间淡忘,但那屈辱狼狈的记忆却永远地留在了脑海中。
如今不过短短几年,却时过境迁,一场好戏换了个主角。
“打死了又如何?”魏璇衣袖下的手指紧握着,漆黑如墨的眸子内骤然聚起嗜血的光晕,直勾勾盯着前方,嘴唇轻动,几分冰冷和恨意从嗓子里溢出来:“我自是有办法摆平。”
“是……”纪桑压下心中惴惴不安,退到后方阴影处。
魏璇独自站在檐下,忽然心神一动,幽暗的眸光骤然一深。
四年前他奄奄一息之际,是周旖锦大发慈悲丢下药瓶救了他的命,如今也是她告诉他此事,将那把复仇的刀刃亲自递到他手中。
闷棍的响声和四皇子呜咽的呼救仿佛世界上最悦耳的旋律,魏璇闭上眼安静得感受着,身上那股逼人的冷意一点一点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流淌四肢百骸的暖意。
下一刻,他倏地睁开眼,迅速说道:“有人来了,撤。”
魏璇带来的人身手都及敏捷,不过一瞬间便消失在黑夜中。不远处匆匆跑来一串神情仓惶的侍卫,揪住那掌事宫女便问道:“四皇子在明月楼附近走失了,你这处可有人看见?”
“四皇子走失了?”掌事宫女大惊失色,连忙叫停了一旁举棍欲捶的太监,将众人聚在一处盘问起来。
盘问了半晌都没有结果,那带队的侍卫正要去别处寻,麻袋中四皇子似乎在挣扎中终于得以喘息,微弱地叫唤道:“本皇子在这……大胆奴婢……”
四周寂静,这点声音清晰地落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掌事宫女的脸都吓青了,战战兢兢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染满血迹的麻袋,身子颤抖得像昆虫欲飞前的振翅。
只是一眼,她便万念俱灰,储秀宫的人,从来打不出这么干净利落的绳结。
掌事宫女深吸一口气,手指却软得没力气,摸索了三四次才打开了绳结,四皇子的身子如木桩一般倒了出来。
那独属于皇子的、光鲜精美的外衫全然被浓郁的鲜血染红,四皇子闭着眼,脸色苍白,直楞楞栽倒在地上。
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互相眼中都读出了彼此命不久矣的讯息。
四皇子侥幸被救回一命,但那太监下手实在太重,他不仅遍体鳞伤,甚至腿上的骨头都被捶裂,即便请了最好的太医救治,依然几个月不能下床,往后还极有可能留下病根。
沈嫔像发了疯似的,枉顾宫规打死了一批人,实在处理的,通通打发出宫外去,一时间,昔日门庭若市的储秀宫如今宛如压着一大片乌云的鬼域,皇宫内众下人路过时都会不由自主地绕路而行。
皇宫内周旖锦和四皇子接连遇袭,魏景极为重视此事,数次派遣人去询问,可分明是自作孽,又岂能寻到凶手?
沈嫔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向魏景慌称四皇子玩耍时不慎坠马,才应付过去。
第二日,周旖锦得知此事,也不过轻轻苦笑一声。
多行不义必自毙,沈嫔既是有胆量做出行刺之事,她也要叫她尝尝亲近之人受伤的苦楚。
只是即便如此,桃红也不能再复生,只不过能让留在人间之人,得到些许宽慰。
因着此事,周旖锦心情似乎也好了些许,应了胡怀潆的邀约,第一次踏出凤栖宫。
风和日丽,她二人相伴行于御花园,不知不觉走到了湖边的万春亭。
此处奇石罗布,古柏藤萝葱葱郁郁,引得周旖锦驻足了一会儿,忽然看见那亭子里一个半大的男孩撑着脸坐在桌边,仰头望着湖心莹莹的睡莲,目光满是不符合年龄的忧郁。
“这是……五皇子?”胡怀潆吃惊道。
自荣妃被打入冷宫后,五皇子也随之销声匿迹,甚少抛头露面。
周旖锦微微皱眉,没想到短短几月不见,他的变化如此之大,身上那股子刚猛劲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含着瑟缩的悲伤。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万春亭的草木花卉都是荣妃从前亲手植下的,恐怕五皇子来这儿,也是睹物思人。”
二人窃窃私语片刻,周旖锦本不愿打扰五皇子,想要绕路而行,却看见他身边一个服侍的宫人都没有,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走上前去。
“万春亭滨水而建,五皇子下次来多带几个下人,当心摔了。”周旖锦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劝他道。
她虽因马球会下毒一事,对五皇子十分不喜,但如今他毕竟也失了母妃庇护,孤身一人在宫中,她身为实权上的六宫之主,只是出于责任,也不可坐视不管。
五皇子一回头,脸上的愁绪还未退散,忽然看见周旖锦和胡怀潆,想起自己身在冷宫的母妃,立刻暴怒起来。
他双目圆睁,什么礼节也不顾了,大骂道:“你们害了我母妃,如今还恬不知耻,想打本皇子的主意?”
周旖锦面上闪过一丝愠怒,冷眼看着他:“本宫只是担心你的安危,你若执意不听,那便罢了。”
五皇子嗤笑一声,自从失去母妃后,他对周旖锦的憎恨是与日俱增,如今什么也听不进去:“别在这虚情假意了,本皇子不吃你这一套!”
周旖锦见他冥顽不灵,皱着眉转身便走。
听了五皇子的话,往日的痛楚重新徘徊心头,胡怀潆怒急攻心,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明明是那荣妃忌惮嫔妾有孕,屡次加害不得,自作自受!这五皇子同他母妃一个样,都是忘恩负义之辈,娘娘以后,切莫理他!”
二人心中皆有些郁闷,却没发现身后一棵大树下,一个身影闪过。
是夜,五皇子一个人蹲在万春亭边,清风徐徐,却吹不散他心里的郁闷。
自从荣妃事发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母妃,即便以重金贿赂冷宫看管的侍卫,却还是行不通。
他只能日复一日坐在这湖边,看着母亲曾经栽下的一草一木,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日子,聊以解忧。
“侍卫大哥,奴婢刚看见那花丛里有一个黑衣大汉跑过去了,好生害怕。”雪兰从黑夜中冒出来,拍了拍身旁五皇子侍卫的肩膀。
五皇子白日里虽对周旖锦冷眼相待,却还是将她的话听在了心里,晚上来时随手带了几个侍卫,但不让他们靠近,只是远远守着自己。
“竟有此事?”五皇子的侍卫看见雪兰一脸惶恐,也没有怀疑,当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跑了过去。
五皇子只听见背后一阵声音响动,但没有回头,亦不知此刻侍卫已经全部跑开。
驳岸多有石子青苔,他蹲在湖边,借着月影,从怀中捞了一把鱼食撒进水里。
鱼儿争相抢食,水声四溅,驱走了他心里些许烦闷,他便走的更前些,又向水面抛出一把鱼食。
然而,他脚底的锦靴一滑,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往前倒去,“扑通”一声落进漆黑的湖里,溅出偌大水花。
“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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