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先起来再说。”胡怀潆的模样实在太过虚弱,仿佛风一吹便要倒了的蒲柳似的,周旖锦担心她身子,上前将她扶起来,二人一同坐在榻上。
胡怀潆抬起袖子,掩面擦了擦眼角的泪,声音细若蚊蝇:“臣妾并非不知感恩,只是中毒颇深,小产之后,今日才能下床。”
周旖锦有些吃惊:“竟这样严重?”
“那药物性烈,臣妾又是怀孕时服用,因而得了下红之症,太医说、说……”胡怀潆更咽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滑落。
“太医说什么?”周旖锦一边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心底却莫名产生一阵不好的预感。
胡怀潆脸色灰败,呆呆地望着不远处,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太医说,臣妾以后,再也不能怀孕了。”
即便周旖锦眼睛做好了准备,听了这话,心中还是不由得一沉。
胡怀潆向来胆小,中毒以后还是第一次与人倾诉,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声音凄凉,令人动容:“嫔妾花了重金贿赂那太医,如今此事并无他人知晓……嫔妾只是一县令之女,无权无势,仰仗着皇恩苟且偷生,可皇上若知道嫔妾不能生育,只怕从今往后的日子……”
她愈说愈觉得胆战心惊,一双眼睛如受惊的小鹿般惶恐不安,手指轻轻拉着周旖锦的袖子,乞求道:“最近皇上对嫔妾冷淡,陈婕妤等人便屡次来臣妾宫中寻衅滋事,嫔妾实在是没办法,才冒昧求娘娘庇护。”
周旖锦抿着唇,眼神向下看,胡怀潆露出的一截手腕上,布满青紫伤痕。她眉心倏地蹙起,浑身血气忽然上涌,既心疼又愤怒:“这陈婕妤仗势欺人惯了,不敢招惹本宫,竟对你——”
胡怀潆只是一个卧病在床,刚失了孩子的弱女子罢了,可陈婕妤竟心狠手辣至此。
她原以为陈婕妤那时刚入宫心浮气躁,打了一顿板子训诫她便是,没想到却愈演愈烈,哪怕她与胡怀潆毫无交情,亦不能再放任不管。
“若以后她还如此不识规矩,你尽可来找本宫,本宫替你做主。”周旖锦轻声安慰她。
胡怀潆低头苦笑片刻,像是下定决心,语气有些自嘲:“其实嫔妾刚入宫时,也曾真心爱过皇上,对娘娘既害怕,又有些嫉妒……但经历这些事,嫔妾才看清,没有权势傍身,伴君如伴虎。入宫这些日子,奉承者许多,但嫔妾知道,唯有娘娘对我是真情实意。”
“娘娘是嫔妾的救命恩人,趁皇上还对嫔妾有几分旧情,从今往后,娘娘想让嫔妾做什么,嫔妾都不会推却。”她撑着病体,跪下行礼以示投诚,神情诚挚。
周旖锦指尖微颤,她原先帮胡怀潆只是出于同情,可这突然的效忠,还是让她十分诧异。
“那本宫这就要让你做一件事。”周旖锦眼神一转,轻笑起来。
“娘娘……何事?”胡怀潆惊了一下,双眼怀着热忱,抬起头,却听见周旖锦狡黠一笑,声音清脆:“本宫要你好好调养身体,等你身子大好,再来效忠本宫。”
胡怀潆愁苦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笑意,随着重重的点头,眼里的泪又落了下来。
因着胡怀潆的病症,周旖锦接连几日查阅了医书中有关下红之症的叙述,这病症虽猛,却并非无药可治,她心生疑惑,因而准备亲自去看一趟。
魏景如今只知晓胡怀潆小产,心中有愧,补偿了她无数金银财宝。而太医院身处权势边缘,其中亦自成派系,更不乏魏景的眼线,以防万一,周旖锦还是决定先请魏璇相看。
周旖锦看着时间,恰好等魏璇值守完后来了翠微宫,准备让他瞧瞧胡怀潆的病情。
张美人已经摆好了茶水,殷勤伺候着。
这些时日淑贵妃帮了他们母子许多,如今晋了位份,也没有拜高踩低的妃子叨扰,日子清净惬意的像是幻觉一般。
张美人一边斟茶,一边絮叨着:“璇儿行事叛逆,平日里不识礼数,幸而有娘娘在宫中看顾着,臣妾也就放心。”
魏璇素来伪装的太好,连张美人都觉得他是个奉行中庸之道的孩子,突然得了禁军的差事,下意识以为是周旖锦背后帮扶,不免心中感激。
脑海中闪过那人墨色的身影,周旖锦唇边忽而带了些笑意,替他辩驳道:“质子殿下有勇有谋,堪当大任。”
周旖锦看着张美人懵懂的眉眼,轻轻叹了口气。
这位久居深宫、软弱谨慎的大家闺秀若是有一日听闻自己儿子竟在背后筹划了那一切,恐怕要吓得背过气去。
张美人还是有些不放心,舔了舔嘴唇,有些羞赧说道:“臣妾冒昧,若臣妾那不争气的儿子做了什么有违礼法之事,还请娘娘替臣妾严加管束。”
她只是宫中一小小美人,禁军守卫宫闱,事务繁杂,不仅需要武力,更考验人情世故,保不齐得罪了哪位贵人,便有生存之忧。
可若能得周旖锦替魏璇作保,便可免去许多麻烦。因此张美人也顾不上脸面,低声下气请求。
张美人她手捏着袖子,因为自己这有些大胆的请求,不安地看着周旖锦的脸色。
她却想不到,面前素来清高冷傲的贵妃娘娘,正因为她一句“有违礼法”而心中不安,脸颊也漫上一丝红晕。
她身为后妃,脱了绣花鞋踩在魏璇肩膀上跳窗,是不是有违礼法?曾与魏璇夜间私会,是不是有违礼法?她还在火场被他抱出来,从悬崖底被救下搂着他的腰哭了那么久……
周旖锦越想,脑子越混乱,脸上一片酡红逐渐蔓延到耳根。
张美人不过是托她在宫中庇护魏璇一二,她都在想些什么呢?周旖锦有些羞恼地低下头,自嘲想着。
“娘娘可是不舒服?”张美人的话打断了她心里纷杂的思绪,见周旖锦眼睫轻颤,面泛红晕,她不免有些担心。
闻言,周旖锦骤然回过神来,对上张美人关切的眼神,心虚道:“……本宫只是有些热了。”
张美人丝毫没有怀疑,反而赶忙吩咐道:“快、快把窗子打开。”
翠微宫一番闹腾,周旖锦看着时间,请人去主殿请胡美人来。
话音一落,便听见男子清润的声线:“母亲,儿臣寻你好久。”
魏璇踏入宫中,迎面便看见张美人身边的周旖锦,话语顿住,眼神中却闪过一丝惊喜。
“微臣参见娘娘。”他跪下行礼,神色微动。
早知道她要来,他今早就该好好梳洗打扮一番。魏璇心道。
“本宫想烦请质子殿下,帮忙看一下胡美人的病情。”周旖锦开门见山,示意他坐下。
听了缘由,魏璇虽有些惊讶,但不过片刻便整肃神情,说道:“微臣当为娘娘鞠躬尽瘁。”
他将身侧的佩刀摘下,交到小厮手里,眼神从她身上轻轻扫过,忽然觉得她比往日有些变化。
周旖锦脸颊浮着榴花般的浅红,眼神触及她含着一汪秋水的眸子,她却立刻一抿那更艳丽的娇唇,避开了去。
魏璇双手交握,心里虽费解,却也不敢多问,甚至眼神在她身上多停留一会儿都好像是罪孽一般。
等了半晌,主殿回来传信的小宫女面色犹豫,跪在地上,支支吾吾道:“禀娘娘,方才皇上去胡美人处了……”
听闻此事,三人面面相觑。张美人有些胆颤,听闻贵妃娘娘最是痴恋皇上,可这阵子皇上都不怎么踏足后宫,头一回还是来了胡美人这儿,若是娘娘大发雷霆……
然而,她预想中的场景却没有出现,周旖锦只是愣神了片刻,有些无奈道:“即是如此,那本宫也不叨扰了,改日再来便是。”
她将茶一饮而尽,起身欲行,才走到门口,忽而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娘娘,嫔妾来迟了。”
转过头去,回廊下正是胡怀潆,她穿了一身翠绿衣衫,欠身行礼,虽面色还是憔悴,但已有几分俏丽的生气。
看出周旖锦眉眼间的疑惑,胡怀潆解释道:“皇上……只是来看望嫔妾的病情,见嫔妾并无大碍,便回去了。”
胡怀潆没说的是,她心里念着周旖锦来了,魏景问她是否要陪她坐一会儿,她头一次回绝了。
“那正巧,”周旖锦有些高兴,上前招呼她:“快进来吧。”
胡怀潆谢过,魏璇便替她把脉,沉思片刻,说道:“胡美人属心气不足,虚火乘脾,恐由忧劳所伤,微臣给您开副方子,照着抓便是。”
随即,提笔在宣纸上落墨,他字迹刚劲有力,细细看去,又谨致怀柔,众人都屏住呼吸,仿佛在欣赏传世之作。
周旖锦眼神一动,屏退下人,殿内只剩胡怀潆、张美人和魏璇,于是放下心来,问道:“质子殿下,先前太医说胡美人不能再有孕,依你看,可有解决之策?”
“这毒性虽深,但并非无解,只是……”魏璇手指摸了摸鼻子,看着周旖锦的目光,有些犹豫:“只是需要一味珍贵的药材,方有机会治好。”
听闻他的话,胡怀潆眼神忽然一亮,手指紧紧捏着袖子,声音都有些颤抖:“真的……有机会治好?”
“什么药材?”周旖锦略微蹙眉。
“是西域雪山上生长的一味奇药,对解马钱子之毒效果很好,只是那药材生长在高山之巅,数百年一结实,求者趋之若鹜,是为有价无市之宝。”魏璇沉声答道。
胡怀潆眼中的神采蓦然黯淡下去。她从小的认识里,父亲送给一些高官的奉礼里,能有棵人参已经是不得了,更别提这千金难求的药材。
“娘娘……还是不必了。”胡怀潆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没落下泪来,拜了一拜:“今日之恩,臣妾万分感激。”
周旖锦却轻轻摇了摇头:“劳烦质子殿下尽管去寻药,一应银钱从本宫私库出,不论出多少,都不必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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