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零复杂的心情中,江疏宁踏上了第九层。
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周围的景物一瞬间变化,高山流水,树影婆娑,炊烟袅袅,赫然到了另一个世界。
江疏宁摸了摸胸口,发现脖子上挂着的玉不见踪影,顾零的灵玉也就罢了,他父母留给他的玉竟然也不见了。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在周围寻了一圈没看见自己的玉,反倒发现自己的身形缩小了,赫然是六七岁幼童的模样。
“前辈,你还在吗?”
没有人回应。
略一思量,他猜想第九层应该是幻境之类的试炼,据传这一类试炼考验的是一个人的心性,会让人直面内心最深处的东西。
想到这里,江疏宁微扬的唇角拉平,浅褐色的眸子沉了下来,怎么也迈不开步伐。
小山坡上长满了嫩草和蒲公英,黄色的花明艳,白色的绒球可爱,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是他熟悉的小山坡,七岁以前他时常在这里玩乐,再往上一点翻过山坡就可以看见他的家。
粉雕玉琢的小童脸上还带着婴儿肥,脸嫩的好似能掐出水来,偏生眉头紧蹙,一副装大人的样子让人啼笑皆非。
江陌走来的时候就看到这幅景象。
他摇头笑了笑,手指微动,淡淡的灵气从指尖溢出,卷着变成绒毛小球的蒲公英飞扬着包围住江疏宁。
风儿轻柔舒缓,拉着毛绒绒的蒲公英在江疏宁周围旋转,风儿忽然有了形态,一会儿在他脑袋上按一按,一会儿从他咯吱窝下面钻过,最后在他背后一推。
咕噜噜——
小豆丁顺着山坡滚下来,到那人脚边时,被人拎着衣领提到半空抖了抖。
白色的绒毛粘在他头发上、眉毛上,这一抖簌簌掉下一片绒毛。
江陌被他这傻样逗得哈哈大笑,笑声传遍了整个小山坡。
江疏宁愣着,眼里不知不觉涌上来泪花,随着无良老爹的动作摇晃,眼泪瞬间被晃出了眼眶。
“诶诶诶,儿子你怎么哭了?”
江陌的手掌穿过儿子的咯吱窝,手臂伸直把小豆丁高高举起,一脸疑惑。
他家儿子又不是第一天以这种方式滚下来,怎么今天哭了?
这时,一道灵力毫不留情地袭向江陌,紧接着江疏宁就被一女子抱在了怀里。
林舒月柳眉微蹙,瞪眼看他:“江陌!谁准你欺负我儿子的!”
江陌被灵力掀翻在地,坐在地上可怜兮兮:“阿月,我没有。”
“你有!”
“我真没有。”
江疏宁看着熟悉的父母,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蓦然抱住林舒月嚎啕大哭。
他曾在梦中见过无数次父母,却没有哪一次如现在一般真实,温度、气息、声音,触手可及,熟悉至极,仿若他们从来不曾离开,仿若那些残忍血腥的记忆都是一场幻梦。
江疏宁这样子当真吓到了两人,江陌不敢再皮,忙起身来到他身边为他检查身体。
身体自然没什么问题,两个人紧张兮兮围着他嘘寒问暖,小豆丁哭的一抽一抽:“我、想、你们、了。”
江陌松了口气:“害,我还以为我下手重了呢。”
林舒月没好气地踢他一脚,没用力:“这是你儿子,不是玩具。”
扭头亲亲宝贝儿子,抱着小豆丁回家,后面的江陌连忙跟上。
江陌和林舒月的都是化神期修为,他们是散修,在一处秘境寻宝时相识,从那以后结伴四处闯荡,也经历过不少生死考验。
修仙一途与天斗,与人争,一不小心就容易丢了性命,他们生下江疏宁以后就很少去危险的秘境,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江疏宁身上。
江疏宁的天赋很好,好到了一种离谱的程度,他们起初很是欣喜,时间久了便开始惶恐。
因为他们发现这个孩子是炉鼎体质。
他们惊慌、恐惧,最后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顿下来,做一对神仙眷侣,死死地捂住这个可怕的秘密。
眨眼间,江疏宁就七岁了。
江疏宁全身心投入到了这场幻境之中,日日与父母待在一起,恍若真成了一个七岁的幼童。
幻境一般有两种,一种是美梦,消磨意志令人沉沦;一种是噩梦,折磨心神令人崩溃。
江疏宁陷在了第一种。
顾零本来是这么以为的。
这天,吃完午饭,江疏宁深深地凝望着他的父母,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浅,像微风卷过的蒲公英,轻飘飘的。
浅褐色的眸中没有迷茫,渲染笑意,澄澈的像一片湖,看似清澈实则幽深不见底。
他的声音仍然稚嫩,说话的语调却已然是成年后的江疏宁特有的调子。
“这段时间我很高兴,但是我要走了。”
林舒月笑了笑:“宁儿要去哪里啊?什么时候回来?”
江疏宁站了起来:“去一个没有你们的地方,应该不会回来了。”
江陌:“没有我们的地方听起来不太好,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不好。”江疏宁抬脚朝着门口走,“逃避只能让事情越变越糟。”
多年以前,他们一家逃到了这里,本以为江疏宁能安稳长大,却只是迎来了贪婪的屠夫。
江疏宁隐藏天赋逃到了天青宗,本以为能一直平静下去,却等来了三长老的关注。
如今,他不想再逃了。
他想试一试主动出击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江疏宁完全走出那间小屋,空气似乎扭曲了一瞬,他便趴在小山坡上,手心死死地握住父母给他的玉。
江陌和林舒月与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正在打斗,夫妻两人不是他的对手,身上添了不少伤痕。
良久,他们深深地朝着小山坡看了一眼,身上的灵力陡然间暴动,然后轰一声响——
天地变色,狂风呼啸,风把血腥气捧到江疏宁鼻间,染血的蒲公英落在他头发上、眉毛上。
他没动,任凭血色的蒲公英将他淹没。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血色的蒲公英混入泥土,白色的小绒毛重新飞扬,山坡上的小豆丁终于站了起来。
他沉默地走到那片徒留血迹连衣衫都未曾留下的战斗中心,双膝跪下,用稚嫩的小手捧起混杂了鲜血和蒲公英的泥土,小心用衣服下摆兜着,然后走到小屋后面用一捧土埋了另一捧土。
他从始至终都非常平静,平静地埋葬了父母和过往,平静地跪下磕三个响头,再平静地转身走了。
他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个脚印,坚定不移地向前走。
那一刻,顾零想,即便江疏宁是炉鼎体质,即便未来这个秘密不再是秘密……
这个徒弟,她也认了。
她会教他功法秘籍,教他炼丹摆阵,教他养灵花酿琼浆,教他一剑破苍穹。
炉鼎体质是“宝物”又怎样?其余人要,那也要有命来拿。
她顾零的徒弟,容不得别人欺负。
……
沉寂多年的试炼塔忽然散发出夺目的光彩,磅礴的灵力震荡出无形的波纹,整个天青宗内的灵力都摇晃了一瞬。
“怎么回事?”
“好像是无暮峰。”
“出大事了!试炼塔不见了!”
一时之间,沉寂多年的无暮峰热闹起来,所有人都御剑飞行朝着无暮峰飞去。
道云是最先到达的,他先是用神识扫了一遍后山禁地,发觉没有异样才看向原本试炼塔的位置。
此刻,试炼塔已经消失不见,那儿只站着一个人,赫然是之前要挑战试炼塔的江疏宁。
江疏宁身上的伤口都消失了,整个人和进试炼塔之前没什么两样,眼里带着点惊诧:“宗主,你、你们这是?”
道云从仙剑上下来,沉声道:“试炼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