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博士,冷岸群岛的方舟避难所已经竣工。这是录制好的视频。”
站在研究所顶楼栏杆边的孟昉,从身后那个态度谦恭的年轻人手中接过平板电脑,按下了播放键。
手持摄影机的人站在新建成的避难所门口,旁边是几名端着自动步枪的士兵。不远处,一只北极熊正端坐在那里,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方舟避难所深藏于常年被冰雪覆盖的冷岸群岛地下,其地面部分仅设有一个不起眼的浅灰色建筑作为唯一出入口。
摄影者和士兵们走入建筑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巨大的防爆门。待这扇门缓缓开启,眼前又出现了一扇相同的防爆门。
在连续穿越三道厚达一米的防爆门之后,屏幕上出现了一条向下延伸的通道。
这条暗灰色的通道似乎深不见底,顶部镶嵌着一连串LEd灯,它们发出的刺眼白光营造出一种比外界冰天雪地更为寒冷的氛围。
看到这条通道后,孟昉第一时间联想到了大型墓葬的墓道。
“整个避难所构建在永久冻土地带的岩层之中,其外部还包裹着厚达两米的钢筋混凝土层,这样的设计确保了避难所能几乎完全抵御外界的破坏。据建筑设计师的评估,即便是遭遇九级强烈地震,这里也能毫发无损。”
一边介绍着避难所的情况,拍摄者一边坐上了早已在此等候的吉普车,向着通道的深处缓缓驶去。
“避难所位于地下五十米处,其海拔大约为一百四十米。因此就算未来海平面上升十米,也不会对避难所构成任何威胁。”
经过将近五分钟的行驶,吉普车停在了一处密封舱门前。随后士兵们和摄影者在这里换上了无菌服,并在舱内进行了严格的消杀冲洗。
消毒完毕后,他们又经过了一道防爆门,这才正式进入了避难所。
“这里......是避难所的大厅,或者说接待大厅。”摄影者边说边举起摄像机,镜头对准了上方,“在接待大厅的天花板上,是全球所有国家的国旗,以及对应国家的全称。”
随着抖动的镜头稳定下来,孟昉也看清楚了。
银灰色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上百个国旗,似乎是直接刻在上面的。而在国旗下方,还用两种常用语言镌刻着该国的国家全称。
这一面布满了各国国旗的天花板,仿佛是在向一千三百年后苏醒的人们传达一个信息:不要忘了自己的祖国,也不要忘了那些曾经存在过的国家。
“我……我们还是去参观其他地方吧。”摄影者的声音略带哽咽,随着他的引领,孟昉眼前豁然开朗,他们来到了巨大的冬眠室。
“这里是二号冬眠室,占地面积达到了一千七百平方米,所有冬眠室为了确保结构稳固,仅分为上下两层。看那边……工人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安装冬眠舱。”
镜头对准了远方,有一些冬眠舱已经安置完毕,如同一具具棺材般整齐地排列在地面上。房间的尽头还有一台庞大的终端设备,看起来像某种超级计算机。
“最远处的那台电脑,就是人工智能在二号冬眠室的控制终端。等到未来幸存者们醒过来后,还可以手动进行操作。至于冬眠室的天花板,也有话留给他们。”
镜头再次聚焦于天花板,只见上面用十一种全球通用的语言刻写着同一句话。每个字或字母都有成年人的头颅那么大,并且特意使用了某种红色染料,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绝对不要启动强子对撞机。
“只要冬眠舱的盖子一打开,冬眠者们就会看到这些话,这些来自一千三百年前的警告。”说着,摄影者走到一个冬眠舱旁躺下,模拟了冬眠者醒来时的情景。
“鉴于冬眠可能对记忆产生的影响尚不确定,经过讨论,施工委员会最终决定将这句警示语直接刻在天花板上,确保每位醒来的人都能在第一时间看到,以此加深他们的印象。”
“在他们醒来之后,舱盖并不会立即打开。首先,AI会反复强调并警告他们,切勿再次制造强子对撞机,并简要地向每个人通报导致人类几乎毁灭的灰雾灾害事件。随后,舱盖才会被打开,AI会指导他们进行康复运动,传授如何重建文明的知识......接下来是种子库。”
在即将离开之际,摄影者特意将镜头再次对准了宽敞的冬眠室并停留了数秒,似乎是想让观看者看得更清楚一些。
孟昉看得很清楚,但她感觉这冬眠室看起来更像另一个场所,尤其是当未来这里摆满了冬眠舱后,那种相似感将更为强烈。
就如同,摆满了棺材的墓室。
“这里是种子库。由于人类目前的食物保存技术无法维持一千三百年的长期保存,因此我们主要保存的是粮食和种子。种子库常年维持在零下十八度的低温状态,共存储了一百二十万份作物样本。此外,还备有一百四十吨大米和其他可直接食用的谷物。据初步估算,这些现存粮食足以供三千人食用长达半年之久。”
“这里是健身房,能够同时容纳三百人。冬眠者们可以在这里接受AI的指导,进行复健运动,以恢复冬眠后的身体机能……”
“这里是核聚变反应堆的中控室,反应堆的所有运作均由AI进行控制与管理。全球绝大多数的氦-3都集中在这儿,足以支持反应堆满负荷运行长达两千五百年之久……”
“当冬眠者的所有准备工作完成后,AI会全面评估他们的身体状况及心理状态。若评估合格,他们将徒步前往五公里外的港口。在那里,停放着十艘经过特殊处理的船只,冬眠者可以乘坐这些船离开冷岸群岛,前往六百公里外的大陆。”
“当然,如果有人不愿冒险出海,选择留在岛上也是可以的。岛上拥有丰富的矿产资源和渔业资源,仅依靠捕鱼就足以维持三千人的生计了……”
孟昉将平板电脑递回给身后的年轻人,她对于后续人类如何重建文明的部分没有兴趣。
“孟博士,如果没有您带回的那些关键技术,这一切都无法实现。”年轻人双手接过平板电脑,毕恭毕敬地问道,“您真的不打算冬眠吗?只要您愿意,我们甚至可以为您争取到几十个席位。要知道,那些各国政要的后代,大多数不过是些纨绔子弟,哪里能与您相提并论。”
“不,我没兴趣。”孟昉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径直朝楼梯间走去,“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不用跟着我了,我要去探望病人。”
尽管孟昉背对着他,但年轻人还是恭敬地边回答边深深地鞠了一躬,“明白,没有其他事情了。”
。。。。。。
“崔韵清,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孟昉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略显笨拙地剥开了一个橙子,然后递给在床上坐起身的崔韵清,“吃点吧,现在新鲜水果比任何食物都要稀缺。”
崔韵清转过头去望向窗外,连看都不想看孟昉一眼。
见对方不愿与自己交流,孟昉并不感到意外,只是默默将剥好的橙子放在果盘里,“身体是你自己的,不管你心里有多恨我,都要先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
听到这番话,崔韵清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猛地转过身来,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孟昉。
她的嘴角微微下垂,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似乎带着刺骨的寒意,让病房内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度。那双原本漂亮的眼眸中,此刻正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与憎恨,好像要将眼前这个人烧为灰烬。
在这一刻,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崔韵清那股强烈到几乎可以触碰的恨意在凝固的空气中肆意蔓延。
孟昉平静地直视着因愤怒而面容略显扭曲的崔韵清,默默地等待着对方率先打破沉默。
“恨你?何止是恨你,我巴不得杀了你!!!”崔韵清咬牙切齿,身体因愤怒而剧烈颤抖,“我真是瞎了眼,瞎了我的狗眼!竟然还为你说话......哈哈,我竟然还为你说过话......史岩和季所长才是对的......”
孟昉微微颔首,淡定地说,“谢谢你曾经信任过我。”
“你混蛋!!!”崔韵清身体猛地前倾,近乎发狂地大喊大叫起来,“你这个魔鬼!疯子!把史岩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呜呜呜……”
提及史岩和孩子,崔韵清的情绪彻底失控,她俯身趴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你刚刚流产,情绪这么激动对身体不好,请冷静一下。”孟昉微微皱眉,劝慰道,“试着深呼吸,史岩也不会希望看到你现在这样。”
崔韵清忽地抬起头,哭得红肿的双眼中满是畸变的恨意,“你还跟我提史岩!?不就是你害得他再也回不来的吗!!你还有脸提他!?你给我滚!!滚出去!!!”
孟昉张了张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她默默地站起身,在崔韵清的哭泣声中缓缓离开了病房。
背后传来崔韵清充满恨意的声音,如同利刃直刺孟昉的脊梁骨,“在你沉睡的那段时间里,我就该直接杀了你……”
病房门外,医院的工作人员见到孟昉走出病房,或者说是被骂了出来,连忙迎上前去弯着腰问道,“孟博士,请问您有什么指示吗?”
“好好照顾崔韵清,确保她身体完全康复后才能出院。”孟昉丢下这句话后,甚至没有正眼瞧一下那位点头哈腰的工作人员,便径直朝下一个目的地走去。
她接下来要探望的,是季勇红。
由于过度操劳以及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患了肺癌的季勇红始终没办法安心养病,导致病情最终彻底恶化。
现在,这位老将军已处于弥留之际。
在昏暗而静谧的病房一角,季勇红静静地躺在那里。岁月与癌症的无情侵蚀,让他的面容变得极度憔悴,皮肤松弛且蜡黄无色,仿佛被榨干了所有的生命力。
“季所长,看来您已经时日无多了。”孟昉坐在病床边,语气中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悲哀,“三年前,您还是那么意气风发,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呵呵......孟博士,我本来就是个老人,还得了重病,这样子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季勇红的嘴唇干裂,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喉咙里低沉而艰难的呼噜声,那是他体内生命之火仍在拼命燃烧的喘息。
“……您的嘴唇都裂开了。怎么,那些护工没有照顾您喝水吗?”孟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边说边准备站起身。
“不不,我只要按一下通知铃,随时都会有人进来照料我。”季勇红用眼神示意着床头的呼叫铃,出言制止了孟昉,“是我自己不愿意喝。即便是喝一口水,吞咽时也会很疼。”
“哦,是这样。”听完对方的解释后,孟昉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想必您也不愿意吃止痛药,因为那会让您感觉思维变得迟钝了。”
季勇红那张蜡黄的脸庞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没错,我们在这点上想法一致。您已经去看过史岩的爱人了?”
孟昉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嗯。但她把我骂了一顿,然后就把我赶出来了。”
“呵呵……毕竟您做了那样的事。”季勇红长叹一口气,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史教授那边情况如何?您去看望他们了吗?”
“去了,但史教授根本不见我。”孟昉的语气中夹杂着无法掩饰的失落,“他明确表示要与我断绝师生关系,以后不再有我这个学生。”
季勇红那张因消瘦而颧骨高凸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笑意,“这都是您自作自受,报应不爽啊。”
孟昉坦然承认道,“是,我不否认这点。”
窗外的天空难得地放晴了,连绵数月的大雪终于短暂停歇,一缕残阳奋力穿透云层,将橘红色的光辉洒进了病房。
季勇红凝视着被子上的阳光,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您会在意崔韵清和史教授对您的看法,这说明您依然在乎人类如何评价您。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欺骗全人类,执意推行不死鸟计划?难道史教授和崔韵清,他们就不是人类的一部分吗?”
“孟博士,真的有必要走到这一步吗?您明明对人类还有感情,为什么还要毁灭人类?甚至,您都不让崔韵清进冬眠舱?”
面对季勇红的质问,孟昉那张清冷的面庞上没有显露出一丝多余的情绪,“我没有欺骗任何人。不死鸟计划是拯救人类的唯一途径,一千三百年后,人类文明就会得以重生。”
“胡说八道!”季勇红情绪激动起来,原本发黄的脸色也泛起了一丝红晕,“我听说您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在别处也秘密建立了一座避难所。按照您之前的说法,方舟避难所已经是人类剩余资源和生产力的极限了,那么您私下里建的这座避难所,究竟有何目的!?”
“哦?您连这个都知道啊。”孟昉略感意外,她没想到已经重病缠身的季勇红,情报获取能力依然如此强大。
“那不是避难所,只是个坟墓,为我自己挖的坟墓。”孟昉从容地解释道,“我这个人虽然不怕死,但怕自己的尸体不得善终,所以专门找个偏远的地方作为自己的墓地。”
季勇红深陷的眼球布满了细小的血丝,眼白也已泛黄。但即便如此,这双眼睛依然闪烁着坚毅与锐利的光芒,似乎仍旧可以洞察一切。
“呵呵......您还真是会扯谎啊。”
“我从未欺骗任何人,所言皆是事实。”孟昉挺胸抬头,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您若不愿相信,我也没办法。”
季勇红听闻此言,无力地闭上双眼,长叹一声,“真是死鸭子嘴硬,我服了。”
“如您所见,我已经没几天活头了。”季勇红稍作停歇,疲惫地说道,“但我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去死。”
“我知道,您担心会泄密,从而暴露您的真实意图。”季勇红说着,费力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颤抖着将手掌举至耳边,“我以军人的荣誉和尊严起誓,今天我们的对话,绝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我只是想求得一个真相,让自己死能瞑目。”
随着季勇红的动作,孟昉注意到他那瘦骨嶙峋的手背上布满了淤青和密密麻麻的针眼,这显然是长期输液留下的痕迹。在阳光的映照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宛如一张细密的老地图。
这副极度衰老且濒临死亡的病态模样,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悯。
“我没有骗任何人。”孟昉凝视着季勇红那双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略显浑浊的眼睛,语气中充满了真诚,“我已经重复很多次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季勇红与孟昉对视了良久。最终,老将军眼中那最后一抹锐气也彻底消散。
“您真是谨慎至极,孟博士。即便是面对我这个行将就木之人。”季勇红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声音愈发气若游丝。
孟昉脸上浮现出一抹惨笑,“您是个军人。我记得有一句话叫做,兵不厌诈。”
季勇红缓缓闭上眼睛,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您猜得没错,病床下确实藏着一个窃听器。我本想利用您对我这个垂死之人的怜悯之心,套出事情的真相,但现在看来您对我并没有多少同情。”
“您走吧,孟博士。”
见对方已下逐客令,孟昉也不再多做停留。她站起身,对着已经气息奄奄的季勇红微微鞠了一躬。
“再见了,季所长。”
就在孟昉刚打开病房门的瞬间,季勇红那仿佛回光返照般浑厚的声音从房间内传来,“众叛亲离,这正是您应得的报应。”
孟昉低着头,独自一人走在研究所医院那漫长而幽深的走廊中。她的脚步声在冰冷的地面上回响,空洞而寂寥。在惨白灯光的映照下,孤独的身影不断地被拉长,随后又缩短。
在这片死寂之中,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可闻。
孟昉的脚步逐渐放缓,最终在一盏刺眼的LEd灯下方停住。
此时此刻,她仿佛置身于世界的尽头,四周空无一人,就连自己的影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行泪水冲破眼眶的束缚,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汹涌而出,沿着孟昉苍白的脸颊蜿蜒滑落。在下巴的尖端,这些泪水汇聚成沉重的泪珠,最终无力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渐渐地,那些泪水在地面上汇聚成一小滩泛着淡淡微光的水洼,清晰地映照出孟昉那张写满了委屈、悲伤与无助的脸庞。
与探究者AI的对话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既然你说灰雾是追着智慧生物从高维空间产生的,那假设地球上的人类全部消失,已经存在的灰雾要多久才会全部消散?”
“普通灰雾需要七百万年,永久性灰雾需要一千三百万年。即便放在宇宙的尺度,这个时间也不算短了。”
“这么久!?”
“就是这么久。所以我才从一开始就说,想要拯救你们的星球,必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如果不愿意付出这个代价,不只是你们人类,整个地球都将彻底毁灭。”
“孟昉,现在该你做出选择了。是全人类,还是地球?不过我想,你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没错,孟昉心中早已有了明确的答案。在她看来,所谓的电车难题,根本就算不上难题。
更何况,未来是不会改变的。即便自己不采取行动,也必然会有其他人站出来推动这一切。
孟昉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与泪痕。
她的眼神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