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一片夜空下,相隔数千里。
江东的柔风吹不到莽莽太行山参天的古林。
太行有八陉,最为天险者当属太行陉,自晋阳至壶关,这一路,峭壁凌空,山势跌宕,车马难行,自先秦便为兵家要冲。
而今,匈奴汉主刘渊的大军正盘踞在太行山以内,对大晋的天下虎视眈眈。
然而匈奴汉国的属地平阳在西,魏郡在东,两地要靠太行相连,却因太行陉被并州刺史刘琨夺了去,首尾不能相顾,难受至极。
若想再一次挥师中原,壶关,必须拿下!
暮春刚过,刘渊便遣其子楚王刘聪为主帅,联合侍中王弥,以大将石勒为先锋,起十万大军出征。如今,这巍巍太行一带,两家部队正在对垒,多有爆发激战,互有胜负,茂密的古林中,多得是残盾断刃。
初夏的一轮冷月下,随着一声突兀马嘶,空寂的山林忽然醒来,山鸟惊飞,群兽吼叫着四散奔逃。
兽群之后,一匹战马口吐白沫,正在林中飞驰,身披黑袍的骑手低伏于马背,一手捂着肩膀,鲜血如注。
在其身后百步外,十余匹快马紧追不放,已成合围状渐渐包拢。
“站住!”
“别跑!!”
追兵高声暴喝,张弓搭箭,只闻嗖嗖几声,箭矢从黑袍人身侧飞过,砰地钉在古木树干上。
黑袍人头也不回,只向着前方一座半高的山峰没命冲去。
“快!他的马要不行了!快追!”
追兵头领怒吼着,拼命催马前行,距离黑袍人越来越近,眼看即将追上,却陡然觉得四下寂静,余光所及,不知何时起身边之人已所剩无几,心下大惊,忙不迭回头看去,却见同行的十余骑落于十步外,迁延不行。
“快追!!你们想死吗?不抓住他,怎么向将军复命!”
一名匈奴兵结巴回道:“……大……大人,我们不用追了……可以到前面悬崖下等着收尸……”
“屁话!!你们这是违抗军令!!楚王向来法度严明,你们不知道吗!!”
“……知……知道,但是大人,前面是寒鸣岭……”
头领心中一震,不觉马匹速度也慢了下来。
清冷月色下,古木枝丫向天,一如妖魔鬼怪之手。
前方那一座高耸的山峰,在绵延群山间突兀而孤傲,如一柄长剑直插天穹。
那是寒鸣岭!
关于这座山岭的传言很简单:“入者即死,万刃穿心。”
交战月余,楚王的兵士中确有许多殁于此处的。但令人匪夷的是,晋兵也不能幸免于难,甚至有千人晋兵于岭下驻扎,一同莫名惨死之事。
这座山岭仿佛是上古大妖,吞噬着每一个靠近者的生命。
久而久之,这里也便成了一个禁地,两方为将者用兵时都有意绕开此处。
毕竟无人知晓寒鸣岭上有什么,谁也不敢打赌入此地界能活着出来。
追兵头领望着渐渐远去的黑袍背影,心中十分纠结。
若在平时,当然可以任此人自生自灭。
可此一回,受命临行前将军亲口说了,无论什么代价也要追回被窃之物,关乎十万大军身家性命。
念及此处,头领满是虬髯的脸上忽而一片坚毅,沉声道:“岂有大功在前却不取的道理!将军亲口说了,拿住此人,封万户,赏十万钱!兄弟们 ,打了这么多年仗,不就为此时此刻吗!那人的马匹已然不行了,谅他也跑不远,此地距离寒鸣岭主峰尚有数里,即便有吃人的妖兽,哪有纵逾数里杀人的道理!我们有铁骑快马,可以将那人杀了缚走,不会惊动妖兽,何不拼上一拼!”
一众骑兵闻言面面相觑,大多数已然心痒难耐。
“怎么样?兄弟们,现在还能看见那贼人,不要再等了!冲吧!要真有妖兽,他离的近,也定是他先死!”
“好!”
“冲!”
“抓住他!!”
十余骑顿时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呼啸着向黑袍人冲去。
黑袍人咬牙返身回望,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
人马皆如强弩之末,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在跃过一处涧溪后,战马终于到了极限,前蹄一个踉跄,连人带马直摔出去。黑袍人重重砸在一株参天巨木上,左胳膊登时传来骨折的脆声,连带肩上插着的一只箭被狠狠拉扯,差点疼晕过去。
但追兵将至,黑袍人以极大的毅力咬牙爬起身,再想牵起战马,却见马匹已然满口白沫,只剩出气,没了进气。
黑色兜帽下,一双眸子里满是慌乱。
蹄声渐近。匈奴兵自然也看到猎物的处境,大声狂啸着,赞叹头领睿智的决定,数声金属铮响,长刀已出,月色生寒。
黑袍人默然肃立,反手抽出佩剑,手微微发抖。
这柄剑,已然快断了。
剑身上那个豁口,便是最致命的破绽。
来者十一人,能支撑几招?
还是,直接用这柄剑了结了自己?
不及多想,匈奴骑兵已纷纷越过涧溪,排山倒海之势当头压下,长刀高举。
簌!
第一道冷光闪过时,黑袍人以为自己挨了一刀,但惨叫声却从离自己最近的匈奴兵口中发出,漆黑如墨的铠甲几如纸糊的一般,冷光透胸而过,匈奴兵的身体飞落马下,未坠地前就已咽了气。
所有人都看见,尸体的胸口有一碗口大的空洞,前后贯穿。
“妖兽!!”
在其他匈奴兵紧急勒马之时,那道冷光竟然以一种极不可思议的角度转飞而回,从背后再一次击穿另一名骑兵的胸膛。
根本无法反应,没有人看得清。
惨白月色下,冷光如流星一般在莽莽山林中飞窜,有劲风起,哨音呼啸。
惊呼,哀嚎,惨叫。
匈奴兵头领想逃,可未及调转马头,已连人带马被一并贯穿,十余名匈奴骑兵只在呼吸间尽数惨死,皆是贯胸而过。
最后,这道冷光不带任何感情地呼啸着飞向黑袍人。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黑袍人的手忽然不抖了。
平举长剑,直指冷光。
父兄说过,家族血脉极其尊贵,仰慕天地二仪之德,继承日月星三光之容,绝不允许懦弱而死!
劲风击面。
这是剑气,还是……
黑袍人已无暇多想,坦然地闭上眼睛。
只那一瞬,强劲的气浪掀飞了黑袍人头上的兜帽,发簪随帽而落。
一瀑长发随风飞舞。
这竟是一名女子!
月色下肤如凝脂,眉尖若画,眼角有点点泪痕。
冷光如撞上一堵坚墙,在其脸颊前数寸处戛然而止。
所有气劲登时消弭于无形。
女子闭目半晌,四下里却再无任何响动,不禁双目微睁,却见一柄锐锋正悬于面前!
惊骇之下,女子倒抽一口凉气,本能地全力跃开,身体却不堪重负,内息激荡攻心,一声哀嚎,彻底昏了过去,重重摔在层层落叶之上。
半空中,三尺长剑悬停,全身光华流转,似在等待主人的进一步指令。
过了许久,长剑终于颤动起来,簌地向侧面一棵粗壮的古树上飞去,唰一声收入剑鞘。
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自树上一跃而下,怔怔立了片刻,缓步向昏迷的女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