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怜心带队从生命树的入口进了种园,一路过来食腐蚁全都退避三舍,给他们留足了空间和位置。
走在种园内部,脚下那熟悉的触感,她一下又想起了那让人惊骇的巨大异虫。
在她记事之前,异虫就已经出现在了滇西。
当时还没有世家的概念,他们封家不过是因为人丁兴旺,又有些家底,这才挺过了饥荒和战役。
但就是他们这样算得上大族的本地人,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也死得差不多了。
族中老人为了守住家业,在一次敌国侵扰中拼死抗敌,最后全被杀尽,祖宅都被烧了,良田被踏平。
如今的封家家主封敬秋在当时不过是一个黄毛小子,在最后关头受到族中老人的嘱咐,带着一众年轻的封家人离家,有多远躲多远。
他怀中抱着还在哇哇大哭的封怜心,身后跟着几个表兄弟,那些都是他平日玩耍时候的跟屁虫,现在倒是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背井离乡。
他们一路上乞讨度日,只是所见之处难民越来越多,到处都是食不果腹的人,他们几个孩子甚至被盯上,差点被人掳了去吃。
天灾加上人祸,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封敬秋多少是曾被当作家中继承人培养的,带着一群孩子竟是一步步朝勉山靠近。
当时的他一早就看中了勉山这个位置,易守难攻,若能占得一席之地,没准还能重建家族。
前往勉山的过程风餐露宿,极其艰难。
当时正值夏日,却因为许久没有下雨,整个滇西处于一种难以想象的高温当中。
一路之上,蝇虫伴着尸体的恶臭如影随形。
到处都是死在路边、无人收尸的人,他们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只是这条路给他们带来了无限的震撼。
此前,即便滇西再乱,他们都是受家族庇护的孩子,至少不用为安全、生计发愁,老人嘴里剩出粮食,也不会短他们的衣食,所以哪怕他们只是滇西大旱,也没有多少实感。
走了这一条路,眼睛看尸体都看得麻木,本来这群孩子一闻到这种尸臭味道都会作呕半天,现在只是一脸的麻木。
当一种臭气变成了无处不在的背景的时候,身在其中的人都仿佛要融入这种氛围了。
他们甚至快要生出一种“尸体是正常的,活人反而是不正常”的荒诞感,会呼吸的好像才是异类吧。
而他们由封敬秋带领着,往那座整个滇西所有人都能看到的高山进发,没有人能担保到了勉山一切就会好起来,但他们需要一个动起来的理由。
停在原地也一样会被敌军或者流寇所杀,为什么不远行看看呢?
彼时,因着大旱和敌国、流寇的勾结,滇西大部分国土已经掌握在他人的手下。
封敬秋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的国家不会保护他们,就像他们没有国家一样,这里从古到今都是滇西人自治的。
他们就像一种瘟疫,被圈养在了滇西,与所谓的国土、皇城都断绝了联系。
他甚至怀疑他们滇西人从前没准是被流放在此,所以才没有人管过他们的死活吧?
所以,他们只能自己想办法保护自己,朝着那座高山而去。
等到他们靠近勉山,事情果然就有了转机。
他们见着这座山竟丝毫没有受大旱的影响,上面的水资源依旧丰富,还有很多地下矿脉,动物、花果一切都是原生态的样子。
他们饿了一路,兴奋得连摘了三天的果子,一边吃,一边囤着。
只要还有果子在包袱里,他们就能感受到一种安全感。
他们打算在这里定居下来,重建封家。
勉山不知为何一直没有被开发,似乎在此之前它都是一个神山一样的存在,滇西不缺田地,所以大家都默契地让勉山保留其大自然的风貌。
如今,勉山已经成了滇西最后的避难所,它起码能庇护这些最后的滇西独苗活下去吧。
同样长途跋涉前来的还有其他几个家族的人,最初的明家、常家、廖家的人当初也是避难逃到了这里。
大家都不过是半大的青年,在国难当头之时,他们自然而然就互相帮助了起来。
也因为勉山的资源确实丰富,养活他们几十号人绰绰有余,他们之间才能拧成一股绳,没有发生相互背刺的情形。
勉山之上升起了炊烟,这里有了人类的聚落。
大家有条不紊地为了活命而自发地采集、狩猎、开垦田地,这里又回到了最初的男耕女织的模式,竟也有一丝恬淡自在,就像是一个乱世的桃花源。
若不是那鸣金声忽而响彻山下,他们都快要忘记曾经的血仇家恨。
那日,山贼、寇匪,混着邻近三个小国的兵力直取勉山,又将他们好不容易搭建的茅草房给踏平,把他们好不容易建好的果棚给烧空。
女人、孩子被保护着往勉山更高处逃去,不过他们都知道自己逃不远。
山道被男人的血染红。
无数的喊杀声最后都消弭在了哀嚎声当中。
当时的封怜心应该在某个逃命女人的怀里吧,若不是她还太小,她应该能记得那让在场所有人都永生难忘的一幕。
勉山动了。
准确来说,是勉山一角崩了,就像八十年后在勉山重现的场景一般。
勉山的山体就在流寇杀来之时崩塌了。
当时目睹这一幕的孩子全都定在了原地,女人则是心惊,山崩来了,原本会死在流寇手里的这些还在逃命的人可能会被这场山崩埋在土里。
她们心中也曾发出哀鸣:我们滇西人做错了什么,要遭受天灾人祸?如今逃到山里还要被追杀,还要被掩埋,难道天真要亡滇西了吗?
只是,她们以为的山崩并没有到来。
勉山的一角动了,那上面的沙石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不久却停住了。
那沙石褪去之后,竟然露出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面前的遥远巨兽,就好像听到了滇西人最后的不甘所发出的召唤一般,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呜……”
它口中吐出一个长长的单音节,音浪却席卷了整座勉山。
它醒了,开口的一瞬间仿佛代替所有的幸存者在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