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六年的春,带着不少寒意。
这个春节,许多人都难以体会传统佳节的喜悦,更多的是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的忧虑。
群臣们,对杀良冒功案上报的奏折数量已经达到了一个恐怖的量级。
但弘治皇帝却仿佛是没看见一般,依旧对彻查抱有强硬态度,将所有折子凭一己之力压力下来。
这些牵扯其中的官员心中发慌,他们感到了不安。
弘治皇帝这么多年,强硬到这般程度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每一次出现都将伴随着可怕的流血。
就像......刚完蛋被抄家不久的刘大夏一般。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不再是旁观者。
这刀是冲着他们脑袋来的。
“陛下,一切皆已准备就绪。”
暖阁内,牟斌单膝跪地沉声请命。
“都布置好了?”
龙椅上,弘治皇帝头也没抬,只是轻轻将手中的书页翻面。
那是,朱厚炜他们之前送进宫的十数万字杀良冒功案的罪证。
“是。”
牟斌将头狠狠低下,语气肯定得很。
这段时间许多事都是他亲自上阵亲自带着锦衣卫查的。
为的就是避免锦衣卫中还有类似王献臣、杨玉这般人存在。
甚至,一些原本牟斌觉得不过是些许小毛病装作没看见放过了的锦衣卫小头目这一次都被他“无私”的清洗了一遍。
锦衣卫,彻底来了个大扫除,清洗掉许多他原本的骨干臂膀。
虽然这么做,对锦衣卫、对他牟斌来说绝对是很大的损失,但牟斌没有选择。
作为内臣,作为皇家鹰犬,他的一切来源于当今陛下。
历代锦衣卫督指挥使基本没有善终的,而他摊上了弘治皇帝这么一个宽厚的君主,是很有希望得到善终的。
但这些人,差点让他这个锦衣卫督指挥使万劫不复!
他牟斌自问对手底下的人算不得多好但受陛下的影响比之前的许多指挥使来说绝对算是心善的一个,可惜有人拿别人的心善当做自己为所欲为不断触碰底线的资本即将大祸临头也未见自知。
某些锦衣卫头目是如此,牵扯其中的朝堂文武也是这般。
“传令英国公,命他巡视京营。”
弘治皇帝淡淡点头,将本子合上轻轻用手在封面上模拭。似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
他,真的不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
但有些人将他的和善当可欺,竟让文武特务三方形成了可怕的利益纠缠体,那就不能怪他了。
弘治朝,当有一案!
“是!”
牟斌感觉心脏猛的一震,狠狠点头起身离去。
早已得到消息的英国公张懋,一身戎装立于马背之上,携五军都督府众武勋们牢牢把持住了京营,开始巡视起来。
“关外那些家伙居然和文官牵扯这么深,还把陛下手中的锦衣卫们都牵扯入其中,真是......”
“找死啊......”
京营中,虎头国公张懋虽已过了壮年,但英姿却不减当年,反而随着岁月的沉淀威严愈浓。
早在许多年前武勋逐渐衰落,张懋这个武勋毫无争议的第一人就曾受到过文官们明里暗里的多次拉拢。
那时张懋就隐隐感觉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但可惜武勋示弱,武官集团在当年一战中直接被整的青黄不接,被打到断层。
先帝后期又频频出现幺蛾子,当今圣上又是对文官信任的很,许多即便是军事上的事都不见得能问到他的头上,这便让他心有忧虑嘴里有话也说不出口。
文官们一张嘴太厉害了,那时候张懋觉得自己若是说出什么防范、针对文官们的言语,就算是他英国公府是公认的皇家第一死忠,也会惹上一身臊。
但现在,日月流转,二位小殿下在西山另起了炉灶,不论文武人家都有自己人,还把兵部快要凿穿了,让武勋集团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就连一向偏袒文官的当今陛下,也逐渐看穿了文官许多虚伪的面具,不再对文官一味的友善。
在这文官种种失势的局面下,他们背后搞的幺蛾子被曝光在太阳下。
啧啧啧,惨咯。
张懋自然不会觉得这样就能彻底让文官示强的局面打散回到文武制衡的时代,但......不妨碍他看着爽啊!
戎装坐镇军营,防止文官可能通过什么手段在陛下发动清算时引起不必要的动乱,虽然比不上亲自提刀上阵砍人,但终究是过了点瘾呀!
而在张懋等武勋大佬坐镇京营时,京城中弘治皇帝也下令开始抓拿那一个个被记在小本本上的名字。
京城内,锦衣卫倾巢而出,引起满城动荡。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多锦衣卫?”
“嘘,小声点,锦衣卫正抓人呢,你这么明目张胆的一轮是想进去坐一坐喝一盏茶吗?”
四散的百姓,小心翼翼的讨论着。
“听我隔壁王大婶家儿子的哥们的弟弟的媳妇的老相好说,好像是前段时间辽东传出的杀良冒功案有了进展,陛下大怒所以直接派锦衣卫开始抓人。”
“据说其中牵着了许多贪官污吏呢。”
身在京城这个大明政治中心,总有些消息灵通的。
“啊?杀良冒功,他们怎么敢的,这些人是真该死啊。”有人义愤填膺为那些无辜的人打抱不平。
“谁说不是呢,现在事情暴露了,陛下震怒,他们会付出代价的。”有人点头,大家虽然身在京城但都不是那种非富即贵的人,说到底也就是普通老百姓,只不过生活可能稍微比关外百姓要好上那么些。
但没脱离阶层,同为老百姓,人家的遭遇会不会有一天落在自己脑袋上?
所以对弘治皇帝打贪官污吏的做法,他们是赞同的很。
因为这打散乌云后洒下的光,保不齐就能照耀到自己身上让自己免去黑暗呢?
原本被突然涌现的许多锦衣卫吓到有些忐忑的百姓们,在这“知情人士”的透露下,情绪逐渐安定下来,并且对弘治皇帝此次对这些灰色利益链上的家伙动手发自内心的支持。
当然,哪有什么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不过是锦衣卫隐藏身份在其中避免造成民间不必要的躁动而已。
但某些人的府上,就没这么好运了、
似虎狼般的锦衣卫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对付那府上看家护院的奴仆跟收拾小鸡仔儿一般,很快就制服了一片人。
“放肆!老夫乃是朝廷三品大员,你们何敢擅闯老夫府上!”
有自持身份的官员坐在堂上怒喝,干枯的胡须被气的飞起。
但锦衣卫们则是冷漠以对,甚至有些不屑。
“赵大人,您在辽东那些人身上赚了那么多,应该明白纸包不住火的道理吧。”
“什,什么?”原本还怒目圆睁的堂堂三品大员赵大人,心中却是一惊。
“本官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怒喝,不让内心情绪有丝毫泄露。
“不知道没关系,到时候审您的时候希望您的嘴还是这般硬。”
“您知道的,锦衣卫最擅长治的,就是嘴硬。”
“带走!”
那名锦衣卫小头目挥手示意,不再理会这曾经遥不可及的朝廷大佬。
为了一个注定坠入深渊即将毁灭的人浪费口水,那是对上班时间可耻的浪费。
锦衣卫也是有kpi的好不好,现在牟斌指挥使亲自带头开始抓人,到时候自己要是效率最低多丢人呐。
“不,你们抓错了,我是无辜的,牟指挥使,下官是无辜的,下官小舅子的表弟的表婶也姓牟,咱们都实在亲戚,实在亲戚,您放下官一马,放下官一马啊牟大人!”
有胆小的,看到锦衣卫这声势浩大的阵仗,本就揣在怀中不断忐忑的小胆,彻底裂开了。
“早干嘛去了,全部带走。”牟斌面无表情。
你们勾结外放地方的锦衣卫指挥,整的我老牟差点晚节不保,现在知道怕了求饶了?
滚一边去!
“走,下一家!”
一家有一家,一名又一名曾经朝夕上朝的同僚被锦衣卫带走,让京城许多官员不由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锦衣卫,锦衣卫为何敢如此放肆,我们都是朝廷命官,是读书人啊......”有翰林颤颤巍巍发言,抵制锦衣卫。
但收获的,只是数不胜数的白眼。
一看就是新人,这么天真。
锦衣卫是陛下的鹰犬是陛下的刀,锦衣卫敢这么干身后站着的是谁显而易见啊。
至于都是朝廷命官都是读书人......呵呵笑笑就行了,这几年朝廷被整下去的文官还少呀。
感情当初刘大夏刘大人那批一群人被壮观的挂墙头挂路灯喊着吃席的时候你没去呗?
这年头居然还有这么天真的小伙子,真少见呐。
有老翰林感慨,文官嘴上冠冕堂皇,背地里说不定玩的有多脏呢,没想到居然还能碰到这种白纸。
“陛下,牟斌正带着锦衣卫在大肆抓捕官员......”
暖阁内,谢迁满脸严肃,对弘治皇帝汇报着此事。
“陛下这是为何,杀良充公案此时还未调查清楚,这般让牟斌带着锦衣卫乱来岂不是寒了天下士人的心吗?”
“请陛下下旨让牟斌停止,好给天下仕林一个交代!”
谢迁高声道。
“交代?”
“你是说,让朕......给他们交代?”
弘治皇帝看向自己的这个股肱之臣,不由冷笑出声。
“谢迁!他们做了什么,朕早已调查清楚,还给他们一个交代,是他们该给朕一个交代!”
弘治皇帝一脚踹向龙案,将叠好的奏折震的四散开来。
“萧敬,拿给朕的大臣们看看,朕命牟斌抓的这些人,到底干了些什么为国为民的好事。”弘治皇帝龙袍一甩,背过身去。
朕都还没爆发呢居然还敢来质问朕,真是给你们脸了。
“列位大人,请。”
萧敬遵命,将案台上一众手记分发给在场群臣。
“这......”
刘建看着手中的内容,下意识的擦了擦眼,生怕自己眼花看错了。
他原以为,陛下震怒是因为某些人在此次杀良冒功案上的不配合,是有些人身居高位却牵扯其中。
但他实在没想到,这其中会这么炸裂。
杀良冒功,只是最初级的。
这些十年寒窗再数十载官场沉浮爬上高位的老人们,玩的那叫一个花一个变态。
看上了谁家的东西暗示潜规则无用,让人冒充土匪杀!
看上谁家姑娘,但人家家里也有些背景且在这重男轻女的时代居然还挺宠女儿?
雇人,杀!
果然,能牵扯进杀良冒功案的货色,屁股底下都不可能干净,往他们往常一查,那一个个都够死不知道多少次的了。
虽然分到手的材料记录的人不算多,但在场除了他们仨阁老还有六部不少大人物在呢。
刘建扫视一圈,果然,大家的表情一个赛一个的精彩。
某些勾当,那是话本都不敢那么写呀,写出来都得被读者喷烂说他瞎搞。
但事实是,现实永远比小说、话本来的更狗血更炸裂,小说、话本与某些现实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因为这艺术是来源于现实的。
而现实,往往远高于艺术。
“诸卿,可还觉得朕此举过于鲁莽唐突?”弘治皇帝回过身,坐在龙椅上,俯视着群臣。
这一次,朕才是那个站在道德制高点的男人!
你们的pua等手段,在朕这道德制高点面前不灵了!
面对弘治皇帝的质问,在场无一人能辩驳,有的人更是恨不得去洗一洗眼睛。
这通过杀良冒功案为引线揪出来的某些大佬背后的腌臜之事......味儿太冲,太辣眼睛了。
某些个土都快埋到眉毛的,居然还想着自己下面那二两除了尿尿早就一无是处的玩意。
就你这顺风撒尿都要尿湿鞋的玩意,居然还为此搞的那么多人家破人亡死相凄惨,你这进锦衣卫大牢是真该啊。
对于现在还能站在朝堂上跟弘治皇帝上鉴的,大多都是还算好,最起码最起码也比这些出生玩意好不知道多少倍的主,这些小本上许多东西都大大刷新了他们对某些人得到权势后的人性下线,自然在无人敢帮他们说话替他们叫不公。
而某些一样屁股不干净与他们伯仲之间甚至犹有过之但这次没被查出来的,则心中暗颤,再不敢多嘴,生怕这活引到自己身上把自己的底裤也给翻出来。
都是一把年纪不知道什么时候要退休的人了,还帮你们,我自己晚节还想要呢。
“谢卿,你说说看,朕这么做,可鲁莽唐突?”
面对群臣的沉默,弘治皇帝无声轻笑,随即看向刚刚顶自己订的最凶的谢迁,玩味道。
“臣......无话可说。”
谢迁哑然,张张嘴最终无力回应。
得到满意的回答,弘治皇帝轻轻靠在龙椅上,抬头看向上方的金龙愣愣出神。
弘治第一案,至此正式群面爆发,再无人敢拦。
而这,都是你们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