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灵开口提醒。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这样。
他做她的眼，若是来人，便先出声。
“来者何人？”
按例是要先问清楚的。
“王氏女，唤清嬿。”
嗯，名字对得上，是今日才亡魂。
“因何而死？”
“不知。”
嗯？
看来是个糊涂鬼。
越娘素手轻抬，从这姑娘面前拂过一道光影。
她在探寻亡魂的往生记忆。
没日没夜地绣花纳鞋，堆成山的脏衣服，还有一双卧床不起的老人要悉心伺候。
一个女子，承担家务不说，还要做那男子才去做的苦力。
只为给老人们买一副棺材，叫他们体面地离开人世。
不想，她却稍后一步也来了。
这姑娘，是过劳而死。
半生操劳，却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过得最轻松。
睡梦中离世，没遭大罪。
越娘探过，也不禁暗叹一声。
真苦。
苦到极致，便也能化废为宝。
她的新孟婆汤，刚好需要这一味药引。
三分苦泪。
“清嬿姑娘，”她愿意和这姑娘做一桩买卖。
“你身上有一物，是我孟婆汤的药引之一。能否与你打个商量，给我三滴苦泪？”
她接着又说，“当然，我也会满足你一个愿望作为报酬。”
“只要我能做到的不违背世间律例阴间规定的，都可答应。”
这位姑娘蹙眉思索，不一会儿就点了点头。
见对面之人红绸蒙眼，想必是不良于视，又轻轻“嗯”了一声。
表示自己愿意。
“好。”
越娘很满意。
不怕她的要求难以办到，就怕她无所求。
“告诉我吧，你的愿望是什么？”
“有一男子，姓秦名渊，他曾对我许诺，五年后回来娶我为妻。”
得，又是一桩感情官司。
“可春来秋去，五载过完又五载。”
王姑娘语气低落，声音哽咽。
“他没有回来。”
应该是一场痴心姑娘负心汉的戏码。
越娘见得多了，每隔几日就能碰上这么一对儿。
多是姑娘怨忿光阴蹉跎，青春耽误矣！
“所以，你是想叫我去报复他？”
越娘与她讲明职业底线，“提前告知与你，我可做不得罔顾凡人性命的差事哦。”
“不是，不是要报复。”
王姑娘此时已经平复好了心情，换了个轻快的调子。
“我想请您替我去看看他。”
越娘惊愕，这有什么好看的呢。十年过去了，这秦渊若是还活着，应该是已经娶妻又生子了。
“昨日白间，我听村里一归来乡亲说，好像在朔阳见过他。本想亲自去找他，看他如今过得如何，不想……”
她似乎也觉得有些不甘心，便说不出后面的话。
不想才一夜而已，你却与他天人永隔。
“好，我可以答应你。”
越娘接下这一承诺，“秦渊是吗？宥阳生人，入伍征战离去十年，今疑似在朔阳。”
“可对？”
“对的。”
王姑娘的温柔是刻在骨子里的，在发现自己身死入冥界时也是坦然接受。
直到此时，都没有失去分寸。
这教养气度，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才是。
不该被如此苦难缚住一生。
“树灵，你且在此照顾好清嬿姑娘，我去去就回。”
“好，早日回来。”
树灵一如既往地沉默。
王姑娘此时才感知到身边还有一活物。
“刚才，是您在说话吗？”
她环顾四周，只看到一棵古树。
“是。”
“喔。”
两人的对话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戛然而止。
清嬿还欲说些什么，可这寥落四周唯有“簌簌”的落叶回应着她的茫然。
无边落木萧萧下，叶落瞬间便化泥入土。
只是满树的枝叶好像永远不会有落尽的时刻。
参天大树伴孤影，风吹愁绪扰魂散。
那人又在何方？
王姑娘不再开口，静静玉立在奈何桥边。
越娘却先去了司府报备。
地府工令：在编人员公差都要向上请示。
还有就是她出去也得换个身体。
这看不见多耽误办事儿啊，到时候就算找到那个秦渊，却认不出来就糟糕了。
审核官做好备案后，指了指身后池子里漂泊的人身。
“那里都是些阳寿快尽的人，估计没有出来与你相遇的可能，你去挑一个吧。”
指完又想起眼前人看不见，就补充了句。
“在你左侧十步远。”
她应声而动。
停下，是一汪清池。
名唤等亡池。
等亡池中人皆为魂魄塑成的肉身。
快死之人都多少沾些衰弱之相，原因就在于这失了的几缕魂魄。
失的多了，等亡池中人就越具人形。
因此，这些人也不会出来四处溜达，这也能避免越娘与活人撞脸的可能。
她作为阴间人，自然不能真的上了阳间人的身。
所以，这等亡池里的魂塑肉身就十分适合她了。
只是具有时效性的缺陷。
被换身之人阳寿尽时，就是她回来之时。
“这个呢，大概还能活多久？”
左挑右选，终于摸到了一个九成齐全之人。
她看不清人，只是凭着知觉挑出来的，所以同样也没有看到审核官脸上的惊诧。
这女人竟……
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声。
地府做事，少言为妙。
“阳寿不到十日。”
只答所问之事，其余皆为空。
越娘凝心算了算，约莫是够用了。
再度弯腰，手浸入池中。
捞出人，拉过身前，刹那间合为一体。
亮了。
这是她睁开眼后的第一反应。
尽管地府冥间是六界最为阴暗之处。
可也比她的世界要光彩得多。
黑，是在其他颜色的衬托下才显现出它的无光。
若是从无对比，她又怎能分辨出黑。
昏黄，暗红，幽黑。
这就是冥界。
比她想象中还要好许多。
“越娘，快去快回吧，切莫在人间犯了杀禁。”
审核官还是没忍住，不算作提醒地留了句忠告。
“好。”
她的任务只有一个，找到秦渊，其余的就不归她管了。
一念转移，地府人间。
熙熙攘攘阳关道，来来往往各路人。
她也见识到了过奈何桥的亡魂们反复回头，留恋不已的人间是如何了。
果然，热闹非凡。
的确牵动每一个害怕孤独的心。
朔阳，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