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清云墨色,清晨的天空中还有少量的积云,太阳还未破开云层,温暖的阳光被其反射到各处云端,看起来真像煤炭边的火线。
不过很快地,阴云便被击散,金线广洒,消融着城市中的水分。
伏云隐几人待日光微醺,便出了澹静心斋,前往桐城附近一处湖心公园。
湖心公园是一处公益景观,以惜抱湖为设计中心,不收门票,只不过里面聚集有众多的小店和休闲娱乐场所。今日正逢周末,周围的社区居民,大学学生,以及无数驱车赶来踏春赏游的驴友,都纷纷出动,前来踏春。
“看,好不好看?”
田海螺从樱花树上摘下花朵别再头上,粉红樱花衬托得她美颜不可方物,即便是脸上有疤痕,也妨碍不了她的美丽。
“真好看呐!”
曹椽瞪大了眼睛,简直挪不开眼,平日田海螺泼辣惯了,难得表现出的女儿态,简直不要太迷人。
啪!
“你干什么!”
原来是唐卯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曹椽顿时对他怒目而视,举起拳头就要还手。
唐卯蔑视地看了他一眼,“就这?你这猪头,改天哥哥带你去看真正的美女,多见见你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
“啊噢!你干什么!”
唐卯疼得一阵暴躁,连忙将右脚抬起来抚摸了一下,田海螺哈哈大笑着跑开了,报复心极强的她可不会暗自吃亏。
“田海螺,别跑!”
“别想欺负海螺!”
“哈哈哈,快来啊,这儿太美了。”
三人疯闹着向前方行去,公园三步一景,五步一环,古月担心丢失了踪迹,便大声叫到,“别跑远了,惜抱塔相聚。”
“听见啦大师兄!”
伏云隐双手垂立,在古月的伴随下缓缓行走在园内,古月见伏云隐虽淡然自若,可偶尔有步履急促,后又放缓的变奏,可见他心中有踌躇不决的事情,即便古月知道,但是他并不能帮他什么忙,毕竟这是师父的事情。
走过这片落英缤纷的樱花树林,柳暗花明处,是一大片姹紫嫣红的郁金香,优雅独立的香主在风中招摇,一串笛声从前方传来,二人很快和对方相遇,原来是一名白发老翁,手持一只竹笛,身背乐器收纳布袋,插满了笛子,玉箫,甚至有葫芦丝。
古月上前拦下他,“老翁,买一只箫。”
“好勒,公子随便取一根吧。”
老翁一头披肩长银发,胡子身材纤瘦,体态却中正有力,古月在抽取笛子的时候,他亦观察着二人。
古月将一只紫竹洞箫抽出来,对他说到,“就这根吧,多少钱。”
“哈哈哈,公子,老夫不卖钱。”
“噢?不要钱?那老师傅是……”
老翁扬了扬眉毛,胡须一震,“哈哈哈,老夫这把岁数了,驮着这么多乐器行走天下,能够遇到真爱之人,便会舍之,公子若想要,需得真心,真会,若不然,老夫可不受这般消遣。”
古月和伏云隐二人互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笑意,“哈哈哈,老先生如此爱乐,晚辈怎会行无趣之事呢?还请老先生指教。”
话毕古月便将洞箫凑近,修长的手指抚上音孔,一曲碧涧流泉不急不缓地淌出,路过者皆闻其声,纷纷驻足停留欣赏,三人虽衣着简朴,粗陋不堪,但精神气质非凡,不似寻常作乐之人,观之便能心生愉悦和祥和。
……
惜抱湖环湖垂柳道,道路全都是青石板铺救,每隔百米,便有一处凉亭或长椅,这条路上多是男女相伴的地方,手拉手卿卿我我的年轻情侣带着青春的微笑,环臂优雅前行的中年夫妇和老年伴侣,都是这里常见的景致。
古月跟在伏云隐的身后,一边行走,一边低声吹奏着自己的曲子,伏云隐眼中那些男女如行云般走过,他脑海中却一直思索着梵天昨夜所说的话。
“很奇怪吧云隐?不用觉得惊讶,呵呵,老夫都过了半百的岁数了,怎么可能冒冒失失地说出这种话?”
“那前辈的意思……”
嗉噜……
梵天喝下一口茶水,陷入沉思,“我梵家祖上是乾隆外戚,老祖和乾隆私交甚好,权势鼎盛。后经世变,光绪之时,已经没落为北方小族,不负盛名。传至智者时,恰逢海外蛮夷入侵,时值千年大变,京都龙气渐露颓势,异族高暴久慕华夏珍宝,遣军入境,由于华夏正值国土危亡之际,防高暴系统处于瘫痪状态,孙国父见此,暗中鼓动修行界人士组织起来保卫国珍,于是我祖智者应势而出,将隐门从龙渊阁中脱胎出来,凝聚了当时散落的修行界力量,成立隐门八脉,以伏羲八卦之位,前往华夏八处龙脉之地驻扎,稳稳地将国土这张网给扎住。”
咕……
古月将其茶杯斟满,他一饮而尽后继续道,“我父亲跟随祖父和内外奸恶势力对抗,在一次战斗中,父亲损伤丹田,破了气海,无法完成小周天,于是便永远止步在化境,后他参加飞虎队,在对日作战中非常悍勇,后来成为共方军长,一手操办飞行战斗研究院,吸引外籍专家回国贡献,他的事迹永垂青史,享年八十岁。”
呼……
梵天说到此,长长呼出一口气,好像很久没有说过这些话了一般。
“云隐,这就是我梵家前两代,家族的旗帜传到我手中的时候,上天却开起一个大玩笑,我居然是一个冥顽不化的人。”
“父亲在时,我在学校总能受到老师,校长的垂青,即便出了学校,身边也是众星拱月,无数亲朋好友都在竭尽所能夸耀我,讨我欢心。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了一句话,那一句话彻底激起我的自尊心。”
“他不就是靠着一个好爹吗?没了他家族的荣耀,谁还把他当回事啊?”
“我看梵家就全靠一个智者在撑着了,你看着,智者若是倒下,梵家必死,即便他爹是元勋又怎么样?想扳倒,能扳倒他们的,多的是,哈哈哈哈!”
“不错,风水轮流转,这天下,不是他梵家能永远把持的,拭目以待吧,哈哈哈哈……”
伏云隐静默地喝下一口茶,不放过梵天说的任何一句话。
“呵呵,年轻气盛啊,我当时居然真的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记得当年我才二十岁,我硬是没带一分钱,就出去流浪。当时想着自己一肚子学问,一身武功,总有谋生之道吧,我一定要靠自己的双手来成就比父亲更高的事业,撑起梵家的天。”
“可是一切都不如意,所有的行当都容不下自己,我想去教书育人,却没有进学校的资格,想去做生意,却没有本钱,还想过去武馆谋生,可是别人有自己的拳师,哪会要你一个来历不明,来抢生意的毛小子?”
“我不得不去打零工,去饭馆刷盘子,去扫大街,可是年轻气盛,总与人发生冲突,没一个行当都干不长久。”
“我就这样漂流了五年,磨灭了许多锐气,消了许多锋芒。”
“在一个冬季,没有人给我营生,我又冷又饿,终于在别人的屋檐下被冻晕了过去。”
梵天此刻脸色一变,由深沉的回忆涌出一抹柔情,“是她救了我,素仙。”
“素仙是一个食品工厂的女人,她和她妈妈都在厂里工作,她们从西北过来,她爹在批斗中死了,两人住在工厂的大宿舍里,她谎称我是她堂兄,推荐我入厂,让我有了第一份长久的营生。”
“还记得当时素仙在我眼中并不是美人,她脸上有雀斑,身材稍微有些矮小粗胖,远远不能及我见过的北方佳丽。可是,却是他,让我破了迷障。”
伏云隐耳朵一动,明白对方要说的重点到了。
“工厂每天要工作十三个小时,几乎所有的人做完任务,回去就是睡觉娱乐。刚去的三个月,我一回宿舍就会倒头就睡,夜里醒了,就会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一直到天亮,然后等工作铃响,又去上班。”
“三个月后,素仙主动来找我了,并给我带了一双新布鞋,那一天后,我下班就会和她一起走出去,要么和她到处逛逛,要么和她一起坐坐。”
“这样的生活维持了一年,我已经极其适应里面的作息,素仙是厂里最负责最兢兢业业的女人,她到那里四年,三年是模范工人,在工作中,我也为她的严肃,认真,执着,条理,宽容有度所惊讶,素仙全然不似我以前见过的那些无边风月,吹笛弄雪,维持体面的女子,她是这般实在,有力,感人肺腑,我深深为其品质所吸引。”
“在她到厂第五年的年会后,素仙邀请我去和她妈妈一起吃年饭,长时间的相处,我们三个已经很熟悉,那一天,我们喝了一瓶来之不易的地瓜烧,我有了些醉意,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素仙,你怎么会永远这么有力量呢?”
“素仙也有些醉,不过她还在往我碗里夹来仅剩的一块扣肉,她说……”
梵天有些动情,他老眼红彤彤的,哽咽说道,“她说,别忘了自己想要什么,那么一切都是力量源泉。”
他抹了抹自己的双眼,一片晶莹挂在他的眼皮上,待缓和了一下情绪,他咽下一口茶水,“这句话,直戳我的心窝子,我终于大彻大悟,明白之前是有多愚蠢。一切,都是自己的短视啊!”
“父母倾尽所能,就是给后代堆起一个更高的平台,我们的人生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腾飞,那么秉持这个目的,接受父母的资助,不正是明智之举吗?家族父辈和自己一条心,力量往一处使,这本就是智慧之举,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世代从商,不就是此理吗?未成长起来之前,非是自己不能,而是还未到时候,这个阶段,自尊心是最大的魔障。”
“从那以后,我终于明白,我原来想撑起家族的念头一大半是假的,是不诚的,维护自己的颜面,证明自己才是真的,虚荣的,心魔一破,我终于坚定了振兴梵家,壮大梵家的决心。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诸葛先师诚不欺我。”
“我回家了,回到了我父亲身边。”
“可惜晚了,父亲早已经在两年前病故,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苦啊,苦啊……”
他再次潸然泪下,这一次却是掩目流涕,将手肘撑在桌上,滴滴老泪落下,入木三分。
伏云隐伸手本想安慰他,却见他抬起手轻摆了摆,示意他不用这般。
待他整顿好心情,他起身又缓缓说到,“五年不再,家族已经不认我这个嫡长子,千钧一发之际,祖父从白云寺归来,镇住了场面,他见我历心归来,洗尽铅华,能堪重任,于是力排众议,亲授我皇家太极四十八式,禅宗法门。而那时候,我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在智者的支持下,我带回了素仙,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果然不同那些风光霁月的女人,她将梵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两三年时间,便成了梵家名副其实的垂帘皇后,可以说,没有她,我振兴家族的宏愿,真的难以实现,素仙,是一个好妻子,好家母,我一生最正确的事,就是遇到她,娶了她。”
梵无难得地露出柔情,嘴角勾起一抹羞赧,“云隐,无累是我梵家好儿女,如若你真心入梵门,我梵家上下必会待你如上宾,无累这孩子,才貌双全,情义无双,品质过人,隐门中人,想要踏入我梵家门槛成为乘龙快婿者,如过江之鲫。可唯一的缺点就是,她心高气傲,普通修者难入法眼,如今她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合适的人,我这老爹为了女儿,舍掉一些老脸亲自牵线搭桥,又有何不可呢?哈哈哈哈……”
……
穿过一段环湖垂柳路径,二人已经来到惜抱湖公园的中心位置,湖中修筑起一座高高的石台,石台上正是一座木石混合塔,远远能望见塔中二层斜斜一块匾额书曰:惜抱塔。
一道九曲廊沿水出滨,连接木塔田海螺三人正欢快地在那里逗弄着一群孩童戏玩,伏云隐二人行于滨湖路上,不久便到了木塔前,紧随三人之后进入塔中,塔中下三层矗立着三尊桐城文豪的铜像,四层以上都空无一物,仅供游览。
到得最上层,正有一对情侣相拥看海,白鹤从飞,水波荡漾,岁月静好。
五人在此驻足,各自感悟禅法,他们已无需刻意引导,自有修行所向。
惜抱湖天色渐向西垂,半身落日藏匿在高卧山后,一半斜阳铺设在水中,金光闪耀,渔歌互答,游船如织,行人早已兴尽而归去,只余五人江海寄余生。
呜……呜呜呜……
古月坐立在塔顶,阳光照在他脸上仿佛镀金神佛,紫箫幽鸣,声遍于野,纵贯古今,勾人神往。
“云隐,老夫并非行逼婚或求娶这等下行,只是心中爱才,向你表达我的意思,后辈姻缘自有天定,老夫之意,在于梵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无累会怎样,老夫也不会有任何干涉,一切,随遇而安。”
梵天的面目渐渐淡去,伏云隐心中明白,自己已经有了进入修行界主力军的资本,不止梵家,可能那些意想不到的橄榄枝,会在将来某时某刻突然出现。
他凭栏远眺,心中却有了别的无限思绪,斜阳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女孩子的影子,她一头流光银发,姿容绝世,来去无踪,神秘莫测,野马冰原上的驰骋历历在目,鼻间幽香仿佛从未消散,她的面目和梵无累渐渐重叠在一起,却又始终融合不上,无奈只能慢慢分开。
“狐娇娇……梵无累……天下真的会有这般相似之人吗?当年一别,竟成永远,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可悲,可叹……”
两行浅浅的泪从眼中滑出,未经片刻,弱不禁风的模样,便被江风吹散,可却刻下了两道心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