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在城中转了半圈，最后终于在铁路局家属院外面的公交站台处停下。
冬日的寒风呼啸着，吹得路边的树枝瑟瑟发抖，地上的枯叶在半空中打了个圈儿飘向远处。
下了车，云乔被冷风吹得眯起了眼睛，她侧头看向何霆钧，问他：“霆钧，我去家属院里面找小华，你要和我一起进去吗？”
何霆钧摇摇头，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不了，我去不太方便，你自己过去吧，我带着言言在附近转一转。”
“那好，那你们在外面等我一会儿，我尽快。”说完，云乔理了理何言脖子上的围巾，跟何霆钧摆了摆手，“我进去了，你们别走太远。”
何霆钧嗯了一声，对怀里的何言说道：“言言，跟妈妈再见。”
何言抬起戴着小手套的小手，朝着云乔挥了挥，声音软软：“妈妈再见。”
“嗯，言言再见。”说完，云乔便转身往马路对面走去。
何霆钧没跟着云乔一块进去，在附近找了个小孩子扎堆的小广场，带着何言过去，让何言跟和她同龄的小孩子一块玩。
小广场上有不少健身器材，在这边玩的小孩也挺多，没一会儿何言就融入了进去。
另一边，云乔去找苏华也没空着手上门，从家属院外面的小卖铺买了斤糕点和糖果带着，让售货员用两层油纸仔细的包好，最后用细麻绳缠起来拎在手里拿着。
铁路局家属院管理并不严格，门口可以随便出入，进了铁路局家属院的大门，云乔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往苏家所在的小院走去。
尚在过年期间，整个家属院内还洋溢着新年的气息，红色的春联鲜艳夺目，有的人家门口还挂着红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大多数人家的家门都大敞着，有街坊邻居坐在门口说话谈天，其中不乏一些熟悉面孔。
云乔上辈子在铁路局家属院住过几年，如今见了这些人，脑海中的记忆又浮现出来。
不过这辈子她没有认亲，从前的街坊邻居对她完全陌生，看向她的眼神好奇中带着警惕。
云乔也没有和她们打招呼的打算，目不斜视，一直走到苏家原先的小院门口才停下脚步。
小院的大门敞开着，云乔站在门口，看见院子里有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趴在地上玩琉璃珠，很陌生的长相，云乔确定自己的记忆中从来没出现过这两个小孩的身影。
她有些犹豫的站在院子门口，疑心自己是不是走错了人家。
云乔重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门牌号，门牌号是对的，没有走错，所以……这房子是租出去了？还是被单位收回后又重新分给了别的人家？
云乔正犹豫着要不要进门问一问，旁边的邻居却见她长时间站在人家门口不动，主动上前搭话：“这位女同志？你是老马家的亲戚吗？来到家，都站门口了，怎么不进去？”
“老马家？”云乔眉头微皱，连忙问道：“您是说，这个院子里现在住着的人家姓马？”
“对呀。”邻居狐疑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警惕的问道：“女同志，你不是老马家的亲戚吗？”
云乔摇头否认了：“不是。”
“你不是他家的亲戚，那你站人老马家家门口干嘛？”邻居好奇的问。
“我找苏华。”云乔解释道：“以前……大概三五年前，住在这个院子里的，苏家的小闺女，苏华。”
“哦，你找小华呀。”邻居恍然大悟，说道：“我说你怎么走到这儿了。这儿原先确实是苏华的家。不过自从三年前出了那事，苏家的房子就被单位收回来重新分配了，现在住在里面的是运输部的老马家。”
“原来是这样啊……”云乔了然的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苏华她现在住在哪里？您知道吗？我找她有点事儿。”
“知道啊。”邻居抬手往前面家属院的方向一指，说道：“呐，就在前面的那栋家属楼，最顶层的阁楼上。”
云乔点点头，说道：“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告诉我。”
“一句话的事，谢什么，你这小姑娘怪客气的。”邻居笑了笑，热心肠的问道：“你现在就去找她吗？不过你现在过去，她可能不在家。”
云乔‘哦’了一声，想到苏华的年龄，差不多也该初中毕业了。
初中毕业没下乡，要么是去读高中了，要么就是工作了。
苏华从小就不受重视，上辈子家里没出事，王春花和苏康都没有让她念高中，这辈子王春花被下放到青海的劳改农场，家里其他人都跟着受牵连，苏华肯定更不可能有机会去念高中了。
所以云乔便猜测着问道：“苏华是上班了吗？”
邻居点头回答道：“她是上班了，在附近的菜市场当的半天工的临时工。每天上午都要去菜市场帮忙卖菜的，虽说是半天工，但是大部分时候都得忙到下午两三点钟才能回来。”
云乔抬腕看了一眼现在的时间，此时还差五分钟到两点。
云乔便道：“好的，谢谢您提醒。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过去看看，不行就等她一会儿。”
谢过指路的邻居，云乔提着东西往家属楼走去。
铁路局的家属楼是前几年新盖的，总共有五层高，这年头的家属楼普遍没有电梯，一路步行上去有些累，云乔爬到最顶，免不了有些气喘吁吁。
她弯着腰，扶着旁边的墙壁缓了一会儿，待到呼吸气息平稳，这才直起身子打量眼前的环境。
最顶楼是个小平台，空间不算很大，往上有十来阶台阶通往阁楼，台阶和小平台都被打扫的很干净，有用扫把扫地扫出来的道道痕迹。
阁楼的门紧紧关着，旁边的窗户上也糊了报纸，完全将屋子里的视线阻隔，云乔不确定苏华回来了没有，便走上前去轻轻敲了敲门。
好在她有些运气在身上，敲门声刚落下，便听见屋子里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谁呀？”
听到苏华的声音，云乔隔着门回答道：“小华，你好，我是云乔。你还记得我吗？”
她没说姓氏，直接说的名字。
云乔话音落下，屋子里很快便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苏华奔向门口，将房门打开。
“记得，我当然记得。”
瘦弱的少女身上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旧棉袄，上身藏蓝下身黑色，整个人灰扑扑的，只有长长的头发被一根红色的毛线绳绑着，这根毛线绳也是她灰扑扑的身上唯一的一点亮色。
“云……云乔姐。”苏华有些局促的攥着自己的衣角，低着头，不太敢跟云乔对视。
“你，你怎么突然来我这里了？”
身世曝光之后，得知云乔并不是她真正的姐姐，苏华便觉得，她们素不相干的两个人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她没想到云乔会来。
来的那样突然，让她猝不及防。
“小华，我去东北下乡的时候，你送了我一条围巾。那条围巾很厚实，在北大荒极寒的天气里给了我很多温暖，我很喜欢那条围巾，也很惦念你，所以，我觉得既然来了沪城，至少也要和你见一见面才好。”
云乔看着她，嘴角露出温婉的笑容，柔声说道：“小华，不请我进去喝杯水吗？外面有点冷，我走这一路，手脚都快冻僵了。”
“进，请进。”
听云乔说冷，苏华这才如梦初醒，往后退了一步，让出门口的位置，请云乔进屋。
进了屋，她给云乔搬了家里唯一的一把小马扎让她坐下，又慌忙倒水给她喝。
“云乔姐，你请坐。”
“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等云乔接过水杯，她又忙着找出抹布出来擦桌子，并有些语无伦次的解释，“云乔姐，我，我这屋里有点乱，你别介意。”
“没关系呀，你这小屋看着是乱了点，但是挺干净的，也没灰尘什么的，一点都不脏。”云乔笑着说：“乱也是因为你这屋地方小，东西多导致的。东西一多没处放，再怎么整理看着也乱糟糟的。”
苏华这才停下擦桌子的手，有些不好意思的介绍道：“这屋里的东西是有点多，有些是邻居们不要了送我的，有些是被菜市场的员工淘汰不要的，我觉得还没坏，就带回来了，虽然现在还没派上用场，但我总觉得将来肯定有用，也不舍得扔，怕扔了到时候用到的时候，还得花钱买。以至于现在一屋子都是些破破烂烂。”
“这哪里是破破烂烂，分明是一屋子有用的宝贝嘛。你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懂得开源节流，精打细算，我觉得特别好。”云乔淡淡一笑，紧接着问道：“小华，我听你邻居说，你现在在菜市场工作？”
“是在菜市场工作，不过只能算临时工。”苏华有些局促跟云乔解释：“就是每天上午开市的时候过去帮忙，上半天工，一个月才给九块钱的工钱。”
“九块钱。这么少呀，你一个人够花吗？”云乔闻言有些忧心。
“还好。”苏华笑了笑，说道：“因为我现在是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花嘛，现在住的这个房子也是单位分给我爸爸的，我住在这里不用付房租，所以这九块钱的工资纯粹就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已经不算很少了，我每个月都花不完，还有的剩呢。”
听苏华这么说，云乔环顾了一下这个小房间，才发现屋子里有两张床，只不过只有一张上面铺了被褥，另一张床上面铺了纸壳，上面放了很多的杂物，所以她一开始没发现那是一张床。
云乔好奇的问她：“小华，你现在是一个人在这边住吗？”
苏华点点头：“是的。”
“家里其他人呢？没在家吗？”云乔有些好奇的问道。
苏华摇摇头：“没有，他们都离开家了，现在这边只有我一个人。”
“我哥哥他们都下乡了。一个去了内蒙，一个去了云南。至于我爸爸……我爸爸三年前被单位委派去了川西，很快就在那边又成家了。”
苏华犹豫了一下，虽然觉得难堪，但最后还是选择照实了告诉云乔。
“云乔姐，我妈妈对不起你，她做坏事害了你，所以恶有恶报被判了十年劳改。”
“我说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自从家里出了我妈妈这个黑分子，家里的情况就不好了。我爸爸虽然在事后很果断的跟妈妈离了婚，并且登报跟她断绝了夫妻关系，但还是遭到了牵连。他被单位打压，三年前就被外派去了川西修铁路。他可能觉得无依无靠，所以去了那边还不到半年，就在那边成家了。”
听苏华这么说，云乔愣了一下：“离婚不到半年就又成家了？这么快？！”
“是啊，就是这么快。”苏华苦笑一声：“谁能想到呢。”
“上一封信还鼓励我一个人要坚强的面对困难，等待将来一家人团聚的时日，结果下一封信就说他在川西遇见了合情投意合的对象，想和对方成家。”
“我能说什么呀，我只能跟他说尊重你的决定。”
“毕竟他来信又不是想询问我的意见，只是通知我罢了，我就算说不同意他也不会听我的。说多了也是自取其辱，万一让后妈知道，反倒让对方心生芥蒂，以后家宅不宁。”
苏华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黯然。
云乔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的安慰她。
苏华抬起头，朝云乔笑了笑，说道：“没关系的云乔姐，我一点都不伤心。他和我妈从小就对我不好，就算她们俩都再婚了对我来说也没有关系。有他们没他们，对我来说都一样。”
云乔搂住她的肩膀，抱了抱她，轻声问：“那你爸爸现在再婚了，他是不是不给你生活费了？”
苏华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我现在自己能挣钱了嘛，不给也饿不着我。”
云乔摸摸她的头：“你也太懂事了。”
但太懂事的孩子没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