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烂在了地上,要烂进地里,腐烂然后消失,然后只剩下泪水,听不见围观的人口中的感叹唏嘘,也感受不到旁人的关心与焦急。
一个人的世界可能真的有全世界那么大,也可能小到只有自己的小家,甚至只有自己。
叶晚生的世界曾经是整个世界,视线中的新鲜事物都会引起他的好奇和注意,陌生人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会影响到他的想法或行为。
不止如此,他还会经常牵着自己妹妹的手,一起去看在路边石缝中冒出头的小草,去围观墙边生出的青苔,并且小大人一般的,絮絮叨叨的和妹妹说着这些东西,把自己认知世界中的事物骄傲的告诉妹妹。
看着年幼的妹妹和他一起对家以外的事物感兴趣,再带着妹妹认识周边的同龄小朋友,礼貌的和长辈们打招呼。
路边的陌生人也要喊爷爷奶奶哥哥姐姐,这是身为老师的父母教给他的,再由他教给自己的妹妹。
世界本该天宽地阔,日朗风清
直到一场无妄的浩劫,骤然将无辜的叶家吞噬,直到全家被号称兵团卫兵的气势汹汹哥哥姐姐们推上台,直到不安变成了恐惧害怕,他们被一个个身着绿衣的人打骂审问,戴上莫须有的牌子被指指点点被一张张陌生或熟悉的脸辱骂诅咒。
不止一天,不止一次,妹妹在打骂和刺激中惊恐的尖叫地喊着哥哥,喊着爷爷奶奶、喊着爸妈。
叶晚生耳中一边是咄咄逼人的审问和痛斥,另一边是母亲和奶奶的心碎一般的哭喊,父亲和爷爷的怒吼。
连他的手也是被绑起来的,脖子上挂着给人定罪的羞辱牌子。
被打了他不敢哭,还倔强地喊着妹妹,试图安抚往日总被自己牵着手的乖巧女孩,直忍得两眼通红,眼泪将眼眶湿了一圈又一圈,乍一看那双漂亮清亮的眼睛如兜着血水一般。
一切都于事无补,他们一家被绑缚着,谁也帮不了谁。
自从有过一次之后,其他人也能堂而皇之的闯入家门,对本就已经破烂的家里一通翻箱倒柜,发泄一般打砸,甚至要欺负一番家里人。
但好在在家里不被绑起来,父亲和爷爷都能强撑着被打伤的身体把人赶走。
可这个家,再也不安全了。
数次之后,妹妹不爱说话了,平时也愣愣的坐着仿若木偶。
但每当视线里多了一抹绿色,都会骤然尖叫起来,撕心裂肺地大哭,叶晚生没再听见年幼的妹妹在大哭的时候喊过哥哥,或许她也知道,哥哥没办法帮她赶走打她的人。
连爸妈爷奶都不能,所以她的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叶晚生的世界,也只剩下了这个家。
直到爸妈承认了莫须有的罪名,带着家人在台上认罪忏悔,高声朗读写满耻辱的悔改书,他们才得了稍许的安定,此时家中早已空空荡荡,破败不堪。
被定下罪名的一家人很快得到了他们的审判结果,下放改造。
知道乡下闹的更厉害,他们不管在哪都将低人一等受尽歧视,家里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妹妹留了下来。
叶晚生记下了小女孩的最后一面,在心里许愿长大后能将她接回家。
……接她回家。
她回不了家了,就像死在他乡异地的爷爷奶奶一样。
林澹以为叶晚生在地上躺了这么一会儿,彻底冷静下来了,地上的人却突然轻轻颤抖了起来,紧接着侧着身子按着胸口蜷缩成一团。
他听到了叶晚生的呼吸声,像是风吹入破烂的窗户,带起一声声尖锐的低鸣。
“是不是犯病了,那种浑身发抖的癫子病?小伙子赶紧带他去医院看看。”
“长这么俊一个,怎么就得了这病?可惜了。”
“嘘,这可是那个特务叶暮的哥哥。他们真是一家都没个好人。”
“滚——”林澹担心他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会再度刺激到叶晚生,怒气冲冲地冲着人群吼了起来。
“一天天的闲的没事干,都滚回家过你们的年,不然老子动手打人了!”
浑身戾气的少年像是刚从丛林里出来的恶狼,盯着说出那句话的人。
所有人大概都没想到这看着对自己同伴掏心掏肺,刚刚明明就着急的不行又不敢乱动地上的人模样,分明是个心善的小子。
这会儿却像是要撕了谁的皮一样吓人,看热闹的连忙也都散了,大过年的谁也不想惹上晦气。
有的人离开时还嘀咕念叨着“都不是什么好人”。
离这里不远,走一段路再拐个弯就是h省市里的警卫局。
他们两人也刚从里面出来没多久,叶晚生进去不知道是看了什么,出来就浑浑噩噩的,走到这里突然就倒了。
他明明还睁着眼睛,看着天空,却像是没了生命一样,林澹当然着急。
林澹起初想扶他起来,叶晚生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上,这人跟他母亲一样在乡下怎么也晒不黑,又因为常年吃不饱,瘦的不行,修长的指节几乎成了皮包骨,仿佛能被人折断。
但林澹是和他一起干过活的,知道这只是表象,他这双手比肉眼预测的要有力的多。
可此时搭在他手上却像是轻飘飘的,他听见叶晚生小声的说话:
“我想……就这样躺一会儿。”
就像爷奶死时那样躺着。
声音像是飘着的,叶晚生心头一跳,吓得不行,也慌得不行,还是让他躺着了,自己在一旁蹲着,等着叶晚生缓过神来。
人也得缓过来。
可他现在浑身颤抖着缩成一团,脖子上青筋凸起,似乎是难受极了,林澹连忙把人扶起来,问:
“饿了还是你进警卫局,里面的人打你哪儿了?”
叶晚生没说话,林澹想了想,咬牙要把人背起来,去一趟医院。
钱,不多,但是让医生看一下的钱,还是有的。
是回F省的车票钱。
叶晚生在乡下饱一顿饥一顿,林澹这个家庭成分不好的地主家的孙子,也没吃的有多好,加上两人匆忙来h省,为了省钱一路奔波,这两天为了叶晚生妹妹叶暮的事情,没什么时间休息,就算休息也没有多余的钱住招待所,而是找个遮风的地方对付一晚。
本来今年林澹手头的钱还算多,但后续都借给了叶晚生治他爸的腿,尽管治了,却也没完全治好,再回牛棚住上一段时间,下地干活,家里两个老人就这么没了。
叶晚生知道叶晚生的母亲,刚把爷奶下葬,立马就病倒了。
叶军归的腿在冬天也不好过,他们挣的工分换的钱还了之前的债给林澹。
林澹没带上,留给了家里,让自己父母找个名头送回去,然后就带着叶晚生爷奶的遗物往h省来。
落叶归根,名义上他是来守着叶晚生这个改造的人送二老遗物回老家,防止他逃跑的。
实际上是陪他来看叶晚生的妹妹叶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