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午时间,真的仅只是一个上午时间,桑拧月就再一次充分的认识到,七八岁的孩子猫狗都嫌这句话到底有多准确。
雷战九岁,雷鸣七岁,雷声五岁,三个孩子打着和姑姑熟悉亲近的口号,哄走了他们的爹娘,然后就留在了桑拧月的院子里。
雷霜寒今天有要事儿要忙。
今天钦差要着手审理盐税一案。
虽说现如今他手中掌握着一些证据,足以将李杉脱罪,但王启河摆他这一道把他恶心的够够的。今天若只是只达成让李杉恢复清白身这一个成就,雷霜寒指定不依。按照他的意思,王启河罪恶滔天,他不入牢狱都对不起朝廷的律法和威严。
不过王家在闵州经营的不是一天两天了,王知州又是出了名的老奸巨猾。此番南下的钦差虽说都是办案的老手,但他们一时半刻恐怕也想不到此案真正的罪犯和知州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还有,雷霜寒自诩自己和沈廷钧如今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妹妹被他认回来的事情,别人许是如今还不知晓,但雷霜寒敢保证,沈廷钧指定昨天就一清二楚了。
他拦着妹妹不让妹妹回去运来酒楼,就是要阻断沈候继续见妹妹的途径。而从那天沈候急着救妹妹的模样,也可看出来沈候如今对妹妹还是在意的。他们两人身份立场相对,他在这边挡了沈廷钧,就担心沈候是个睚眦必报的,回头再李杉的案子上,会为难李杉。
因为这种种不放心,雷霜寒麻溜的旁听去了。
常敏君也忙呢,她寻了李叔过去,仔细打听桑家出事后,这些年来的姐弟俩具体的经历。以及在桑家父母去世时,那个雪中送炭了,谁落井下石了。
之前小姑子隐晦的提了一句,桑家经营书肆,表面上是晋州最大的书商……这画外音明显不?有表面上,那肯定有暗地里啊。那暗地里的生意又是什么?
常敏君倒不是对桑家的财产有什么想法,她生来就没缺过银钱使唤,嫁妆更是丰厚的足够她的儿孙享用几辈子。闵州虽时常受倭寇侵扰,但打了倭寇抢了战利品,主将是可以留下三成的。
想想吧,常家在水师经营这么几代人,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只扒倭寇的皮,也把家底充的厚厚实实的了。
常敏君不缺银钱,更不会去觊觎桑家留下的财产,只是她这个人眼里不揉沙子。别人敬我一尺,我敬别人三丈,反之,若真有人敢趁火打劫、公然反水,仗着小姑和小叔年纪小,就把那些产业贪了去,她自然要让他们怎么吞进去的,再怎么吐出来。
这也是雷霜寒的意思,只是雷霜寒实在太忙了。要跟李杉的案子,还有水师大营中女干细的事情没查出具体是那个来,他忙得分身无暇,也只能把这些事情交给夫人处理了。
另外,常敏君还要张罗着给京城的小叔子送些东西去。小叔子年纪小,才十一、二岁,除了日常穿的衣衫鞋袜,常敏君还给添置了人手,准备了茶点土仪。另还打听了清儿如今的夫子,又一桑清月长兄长嫂的名义,单独给夫子们送去些闵州的特产……
诸此种种,常敏君忙得脚不沾地。
没了父母约束,雷战雷鸣雷声又机灵的看出这个小姑姑对他们完全就是宠溺着的,那还不得上天啊。
他们在院子里玩疯了,三小的仗着亲姑姑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不会和他们亲娘一样,动不动就河东狮吼,动不动就要给他们上家法,因而,可不更火法了。
他们嚷着人太少了,拉着桑拧月陪他们一道玩将军水匪的游戏。可怜桑拧月一个弱女子,被迫当了被劫持的人质,被三兄弟一会儿转到那个手里,一会儿转到这个手里,人都蒙圈了。
好不容易等到几个小祖宗渴了饿了消停下来,桑拧月也忙不迭的回到花厅去。
等坐在椅子上得意休息时,桑拧月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一般。
她喝着素问递过来的茶水,看着胡吃海喝的哥三儿,此时心中都是甜蜜的烦恼。
三个侄儿她都挺喜欢的,可是她都这么大人了,可不可以不要拉着她陪他们一起做游戏啊。
她是个成年人,会感觉羞耻的。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昨晚休息的太晚,这些日子又熬得有些过的,桑拧月隐隐觉得身体不太舒坦。她头有些晕,整个人也有气无力的,总感觉胸口憋闷的不舒服。
不过即便再不舒服,桑拧月此时也不会表现出来。
头一次和侄儿们亲近的欢喜,也盖过了这细微的不适。她只把这当成是太累、太热的缘故,并没有深想其他。
午饭是姑嫂两人带着三个小泼猴一道用的。
用饭时桑拧月才晓得大哥没在家,不由问嫂嫂,“大哥回水师大营了么?”
常敏君就说:“应该是。你大哥每天来来去去就那几个地方。如今倭寇的事情正在扫尾,你大哥少不得要多上几分心。”
常敏君有心瞒住了雷霜寒真正的去向,毕竟小姑子不憨不傻,若是提及霜寒去旁听钦差大人审案了,那小姑子可不得想起沈候么?
常敏君不想小姑子多思,更不愿意她单相思,便特意错开这茬不提。
饭后三个小的被撵去午休,桑拧月也被嫂嫂送回院里歇息去了。
屋内的角落放了一个冰盆,此时正幽幽的吐着凉气。冰盆距离内室不远不近,此时呆在内室倒是挺舒坦的。
桑拧月今天早起起的晚了,此时刚用过午膳还没有睡意。她也不再床上躺了,干脆让素问拿了本书过来看。
结果书籍上有批注,上边的字迹铁画银钩,一股冷沉的锐气扑面而来。
这是桑拧月在船上打发时间看的书,书上的批自然是沈廷钧留下的。那时候他们浓情蜜意,日夜都痴缠在一起。
沈廷钧那张清俊漠然的面孔,陡然就袭上了脑海。
说实话,从前天到现在,这是桑拧月这三天里第一次想到她。
可只要一想起这个人,她脑子里便再装不下其他东西,装的慢慢的全都是他的一举一动。他微蹙的剑眉,他冷峻的面容,他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在船上抱着她读书闲适,他与她在账内厮混……
桑拧月一张白玉似的娇颜红了,又很快白了。
她的手缓缓垂下,眼皮也耷拉下来。她颓唐的坐在椅子上,那一瞬间,好似有什么东西从身上被人抽走了一般。
她如今这个身份……以后怕是连见他一面都是奢望。
不是不能,而是她不敢……亦不愿。
她不敢让哥哥知道自己曾这般胡闹过,担心哥哥会对她失望,觉得她有辱门楣;她也不愿意让哥哥知道,那个曾经被父母捧在掌中,教养的知书达理、不食人间险恶的娇娇女,为了谋生,为了诸多说不出的因由,最后不得不委身与人……若是哥哥知晓了这些,怕是比让人杀了他都难受。
可他们缘分真就这般浅么?真就……
桑拧月的表情突然变得茫然起来,她出神的看着院中的石榴树,面上的表情却空空洞洞的,整个人的魂魄俨然不知道飘向了何方。
素锦和奶娘进来时,见到的就是她魂不守舍、心如死灰的模样。
两人可是急坏了,不知道他们就离开了一会儿功夫,姑娘这边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奶娘不识字,站在旁边干着急,倒是素锦,她一看见姑娘手中的书,还有那上边隐隐约约写着的字,顿时就猜着了几分。
素锦当即给奶娘使了个眼色,奶娘一机灵,随即就“哎呦”了一声,喊桑拧月:“姑娘,老奴突然想起一件事。”
桑拧月茫然的看过去,“什么?”
奶娘说:“再有一个多月,就是老爷和夫人去世十一周年的忌日了,姑娘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催催大公子和大夫人,最好在老爷和夫人忌日之前赶回去?”
桑拧月眼里重新有了光亮,她认真的思索着奶娘的话,又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确实,距离爹娘的忌日,只剩下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了。
不过催促兄嫂么……
桑拧月说:“还是不要了,左右已经错过了那许多个忌日,也不在乎今年这一个。大哥的公务要紧,女干细的事情事关重大,不把这人揪出来,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百姓和将士会无辜丧命。大哥对此事忧心的紧,今天从这边离开后就回水师大营忙这件事情去了,我们还是别给大哥大嫂他们添乱了。”
奶娘也就是随口一提,本就是转移桑拧月的注意力的。可听到姑娘说,今年老爷夫人的忌日还赶不回去,她心里又不得劲起来。
桑拧月见状就笑着说:“往好了想,指不定过不了多久,那女干细就能被抓到呢。闵州到晋州距离虽不算近,但如今这个季节多东南风,咱们从闵州往晋州去顺风又顺水,真要是全力赶路,三五天也能到达。”所以,没必要催促兄嫂,就给大哥一个月时间,即便一个月之后再抓到女干细,也是不迟的。
又和奶娘絮叨了一会儿,老宅该如何大修是好,大哥娶了大嫂有了侄儿,是不是把旁边两个院子也并到大哥的院子里更宽敞等等。
说着说着桑拧月忍不住打起哈欠,困意上涌,她被奶娘催着上床躺着去。
上了床她那脑子也不歇息,想七想八的,连老宅中那棵歪脖子樱桃树都想到了。就这般想着想着,不知何时她的呼吸均匀下来,等素锦再回去看,她人已经沉沉的睡着了。
素锦见状才放心下来,随后轻巧的给她放下帐幔,而后又悄声走了出去。
门外有两个小丫鬟守着,再远一些的地方,有个小厨房并一个小茶房,如今素问和素英两人就在里边坐着。
素英手中拿着红绳在打络子。
她手上有力,动作也灵敏,也不见她怎么用心,可那络子却打的很快,不一会儿功夫就显出祥瑞的图案来。
看见素锦走进来,素英也没说什么,冲她微颔首就又专注的打起了络子。
素锦将目光转向素问,素问在开水煮茶,此时她面前放着一个小火炉,炉上放着茶壶,里边的水咕咚咕咚冒着泡,早已经煮沸了。
可素问的心思显然不在茶壶上,以至于水汽将壶盖顶了起来,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整个人皱着眉、抿着唇,一副不知道在苦思什么的模样。
还是素英伸手将水壶提了起来。
水壶放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碰撞上,这才惊醒了素问,素问猛地回过神来。
熟料才艺回神,素问就见素锦正一脸不善的看着她。
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事儿,素问心中一清二楚。她不心虚,即便被素锦找上门,面上也坦坦荡荡、毫无心虚躲避的姿态。
素锦见状更气了。
任是她这般好脾气的人,此时眼里也喷了火,“我知道你们是侯爷的人。”
素问和素英都看向素锦,素锦就说:“侯爷送你们到姑娘身边,我想着应该是让你们护持姑娘安全的,而不是,而不是……”而不是让你们见缝插针,有意无意在姑娘面前提起侯爷,以及与他有关的事情,让姑娘为她痴狂,为他魂不守舍的。
沈候那般自傲矜贵的人,绝不会做下这等无耻下流之事。
素锦对沈廷钧的人品无疑是信服的,侯爷除了在姑娘这个女色上有些把持不住,其余的她没有发现任何不妥当的地方。
所以,今天这件事,绝对是素问自作主张。
可你这么做,你对得起姑娘待你的一片诚心么?
素锦:“你不能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你自问,自你来了府里,姑娘可曾薄待过你?你领着姑娘的俸禄,回头却心向着侯爷……若真是侯爷给出的月例丰厚,那我求求您,还是回去侯爷那边当差吧,你这般身在曹营心在汉,姑娘身边委实留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