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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夹杂在他们二人之间的不快,包括就连赵观柔脱口而出的那句“就是因为你在,所以我才害怕”的话,在第二日晨起之后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了一般。

如同这深秋里留在桂树枝梢上最后的一点细碎花朵,随着一阵风吹过,也就落地不见了。

但它存在过的痕迹,仍然以某种彼此心知肚明的方式留在了双方的脑海中。

受了那样的一番刺激后,梁立烜的身体越发不济。

心里受到的打击和折磨,其实远远超出身体上的痛苦千万倍。

而这种内心的煎熬和折磨,最终又表现在他肉身的痛楚上。

梁立烜后来哪里都不能去了,他的五脏在衰竭,浑身泛着剧痛,连手脚之上的一丝力气都没有。

当年可以轻轻松松在马背上拉开三石巨弓的少年将军,现在连从他的床上走到大殿门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弥留之际,奄奄一息,也大不了是他如今的样子。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去等待赵观柔的回来。

每一日,他有气无力地躺在大中殿内的龙床上,都会让宫人们永远敞开着殿门。

他就那样望着,望着,等着赵观柔回来,可以陪伴在他身边。

他经常从白天望到黑夜,最终在夜幕幽深之际,自己的双眼都望到酸涩的时候,才能等到那个人的身影归来。

他用那样卑微而深情地眼神看着她、祈求她的一丝爱怜,可是再也没有得到过她的回应了。

当那个人枕在自己身边入眠的时候,梁立烜不论有多痛都不会再动弹一下,更不会发出半声痛苦的喘息,唯恐吵到了自己心爱女人的睡眠。

只要她枕在自己身边,就足以了。

就算如今已经是这样的同床异梦,可是好歹还有这“同床”的亲密一刻呢。

因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梁立烜每日越来越依赖那赵观柔为他端来的汤药。

他连饭都很少吃,就那样不知疲倦地喝着汤药。

从原先的一日各一碗,逐渐发展成了一日多碗,一碗接着一碗地往自己的腹中灌下去。

徐棣后来私下想要和皇帝说些什么,但皇帝只是苦笑着打断了他的进言。

“皇后要什么,孤就会给她什么。这句话,孤答应过她,永世不变。”

“孤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你想劝孤去做什么。可是孤不想去做。因为……孤要永远保全和她帝后夫妻的名分。”

她可以和他撕破脸,可以和他冷淡,但是她永远都摆脱不了这个“赵皇后”的身份。

永远都还是他一个人的妻子。

但是梁立烜却永远都不会再对她下手。

——原本,这些都是他欠她的。

她现在愿意这么做,他反而只觉得轻松了。

欠她的,她愿意如何报复,如何索取,他都只觉得高兴。

因为他真的爱她。

从她才几岁的时候,她就在他身边,被他亲自看着、带着长大,早就是他一生中最在意、最重要的人。

是他毕生挚爱。

挚爱么,无论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这样超乎底线的纵容和溺爱,他只给她一个人。

直到他死。

*

几日之后,沈庆胥被赵皇后赐死家中,沈氏家族的子弟们也泰半被赵皇后手下的酷吏们以其他方式网罗罪名致死的。

一个本该这样体面风光的家族,家中的子侄儿郎们本该在一个有这样资历朝中老臣的带领下不断步入仕途、走向辉煌的。

但是因为沈庆胥一个人行差踏错,顷刻之间一个家族就可以走向彻底的覆灭。

出乎赵观柔预料的是,因为她底下的人做事做的好,所以沈氏的覆灭,竟然也就这样被压了下来,没有在朝堂上继续引起更大的风波来。

让赵观柔啧啧称奇。

连被沈庆胥从岭南带回来的那位术士,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弄死了。

后来薛兰信见过那人的尸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了一声:

“哎,如此说来,当日我看过的那本医书,竟然就是此人所编。可惜他不识好歹,不知投靠皇后,反而跟着这些走狗胡闹。死了也活该。”

彼时,皇后正和薛兰信、柴子奇在一处私下小声议事。

赵观柔浑不在意地冷冷笑道:

“就是死了也活该。敢跟我作对的人,都得死。我管他是什么好人坏人。”

她非良善之辈,也不需要去博得一个清白纯洁的菩萨名声。

她只知道,所有敢挡在她和她女儿前面的,就算是救世济民的菩萨,她也敢掀了他们的金身!

“不过,好歹是他编出来的药方子,给我解了这样大的一个麻烦。哎,算了,给他留个全尸,一口薄棺,葬了吧。”

一旁的柴子奇连忙接话:“皇后陛下仁慈,是他祖上修来的福气。”

观柔笑着点了点头,又问柴子奇:“入了冬后天寒,你的腿伤还发作么?”

柴子奇淡淡地摇了摇头:“多谢皇后陛下关怀,臣早无大碍。……也是多谢兖国夫人每岁赠予臣的膏药,叫臣一年胜比一年的好转了。”

说到后半句话时,出于礼数,他侧身转向了薛兰信。

薛兰信却面不改色:“不必多谢我,咱们都是为了观柔和月儿做事的人,你好好守在那个禁军统领的位置上,以后对皇后还是有用处的。”

这是和他拉开距离的意思。

言下之意是,若不是因为柴子奇对她们还有用,她根本就不会在乎他的生死。

话说的稍显不耐烦,柴子奇仍是温和地向她躬了躬腰身:

“多谢薛夫人,臣定会为皇后陛下和太女殿下效死一生。”

赵观柔提起沈庆胥的那一茬事情,还是心烦意乱,异常不悦。

“沈庆胥那老匹夫敢这样对我,他知道的,不都是韩千年那逆臣告诉他的?韩千年是皇帝的心腹,

——你们说,这一切,是不是皇帝自己的意思?”

“是皇帝容不得我了,是皇帝想谋划废了我。”

“就像当年,唐高宗同上官仪他们密谋废了武后……如今他也想废我、杀我。”

“还有那罗珩,也当真是没用的废物。我让他去盯着韩千年,韩千年如今都弄出这样大的动静了,他的书信在沈庆胥骂完我之后才送到。我早要他做什么去了!”

赵观柔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华丽锦绣的凤袍裙摆在丝绒的地毯上发出轻微磨蹭的声音。

如催命的死神在磨着屠刀一般。

赵观柔这话说完后,薛兰信和柴子奇都久违地沉默了。

“皇后陛下若是放心不下,想要过早筹码些,臣等必死生相随。”

最后,柴子奇俯身再对着赵观柔说了这句话。

赵观柔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龙徽十二年的除夕转瞬便至。

这样的年,赵观柔在宫里也过了好几个了,年关里要做的事情,她也早都熟悉。

一切都被安排得十分稳妥,不曾出现一丝差错。

转过了年来,一转眼就是龙徽十三年。

梁立烜称帝的第十三个年头。

这个王朝,也走向了它的第十三岁。

每岁除夕之后的正月初三,都是邺宫里摆着君臣宴的日子。

皇帝召见群臣,同群臣宴饮,同贺新年。

这一年,虽然梁立烜已经病到十分虚弱了,但是因为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也不小,臣官们怎么说一年到头见不到皇帝也是不放心的,所以赵观柔仍然将梁立烜推了出来见人。

然而,宴会之上,却从有人的口中走漏了风声,同皇帝说起了沈庆胥已死的消息。

皇帝的神色当下有一瞬间的愕然。

他猛烈地咳了咳,一手支在膝盖上才能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

臣下们面面相觑,没想到皇帝竟然至今都压根不知道这回事!

赵皇后当真没有告诉皇帝吗?

可是……赵皇后为什么没有告诉皇帝?

是她不想,还是她根本不敢?

殿内忽然一阵寂静。

这背后的事,就由不得他们往更深里的地方去想了。

因为细思必极恐。

皇帝环顾四周,又轻声问了一遍:“她为什么要杀沈庆胥?”

见四下众人面面相觑,他又不悦地呵斥了一声,“说话!”

皇帝已经肉眼可见地看出老态来了。

可是即便老去,衰弱,病虚,这样一个皇帝,他说话的分量还是有的。

底下的人不过略顿了顿,便有人压低了声音,偷偷走到皇帝跟前,跟皇帝把这件事的所有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

讲完之后,所有人也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想要看看皇帝对此会做出如何的反应来。

*

梁立烜陷入了亘久的沉默之中。

他恍惚间意识到自己的心脏是在抽痛着的,可是这颗心早就痛到麻木,似乎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本来,他就应该能猜到答案的。

“陛下……?”

见皇帝听完后一言不发,一副沉思的样子,臣下们又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孤无事。”

梁立烜顿了顿,定下了心神,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

他郑重其事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盏,对着下面的人又说道:

“皇后所言极是。孤与皇后恩爱相守,数十年夫妻同心,缘何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简直是无稽之谈!沈庆胥罪该万死,并不为过。此事皇后处理地极为妥当,日后,孤也不想再传出关于此事的任何言语来。”

说完这样的一段话,已经让他的气息很是不济了。

宴上的臣官们都恭敬地应下了一声“是”。

然而,如今的邺宫之内何处没有赵皇后的耳目眼线?

今日这君臣宴上发生的事情,很快就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赵皇后的耳朵里。

也让赵观柔再度为之不快。

她对薛兰信说:

“你看,梁立烜他现在是不是越来越容不下我了?不止是他容不下我,就连如今我御下那些看起来臣服和忠心的文武官僚们,一个个看着温顺如兔儿,没想到心里也藏着这样的祸心!好端端的,那去年就死了的沈庆胥,为什么还有人要单独提出来和皇帝说?”

赵观柔冷笑连连,

“因为他们也不服气我这个女人掌权,所以还在心中暗自期许,想要怂恿皇帝能不能废了我!

——什么君臣宴?不过是他们一群男人合谋起来针对着我,想要把我再度拉下马来,成为关在合璧殿里的一个罪妇罢了!”

薛兰信抬眼看着她,发觉她眸中已经浮上了一层阴毒的杀意。

权势可以给人带来无边的满足和快感,也同时会给予那个拥有权势的人茫无边际的惶恐。

惶恐自己有朝一日从权力的顶峰中摔落下来。

有了权势之后,人都是会变的。

“可是兰信,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蠢钝的、刚刚生产完而虚弱不堪的幽州侯赵夫人了!我不会再容忍旁人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摆布着我的命!”

薛兰信想了想,和她说道:“皇太女殿下已经足够大了。她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当年,秦始皇帝不也是十三岁登基?”

赵观柔唇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

“那就定在正月十六那一天吧。那是个好日子。我喜欢。该和柴子奇他们说的,你去都说一遍。这件事只能成功不能有万分之一的失败。若是失败了,咱们这些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薛兰信答了声是。

她们都心知肚明赵观柔在谋划的是什么事情。

虽则知道梁立烜明白了沈庆胥的死因以及当日沈庆胥在朝会上控告赵皇后的事情,但是梁立烜没再和赵观柔说过,赵观柔也没有和梁立烜提起这一茬。

一切好似都是这样的平和。

那些汤药,梁立烜还是若无其事地一碗接着一碗继续喝下去,面不改色,连眉头都不曾皱起过半分。

然而最后这一阵最短暂的平静,只停留到了龙徽十三年这一年的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是上元日,宫里自然更是百般的热闹。

梁立烜身上再不快,也还是强撑着出席了宫宴。

他心中隐隐有一个伤疤,想起那一年她身死之前的那个上元日,他将她一人丢在合璧殿里,没有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共享这大邺的万千河山富丽。

所以,余生的每一年上元日,他都想和她一起度过。

不堪回首的往事,都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上元之日,百官宗室莫不毕集,邺宫之内热闹更甚除夕之夜的景象。

赵观柔在宫宴上亲自捧着一碗汤圆子给他吃了,梁立烜心中受宠若惊,一时连手都喜悦得颤抖不止。

许久不曾感受过她这样的温情,即便他的胃或许已经溃烂得吃不下什么食物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吃完了这一碗汤圆子,甚至连汤汁都喝了干净。

她给他递了一碗汤圆子,他眸中便泛起了热泪。

这一晚的宫宴一直欢庆到很晚很晚,众人酒酣兴尽,赵皇后便说宫中的宫室多有空的,就留着这些文武大臣和宗室亲眷们在宫里住一夜,也不是不成。

她则亲手搀着皇帝回到了大中殿内。

梁立烜还在回味着赵观柔给他送汤圆的事情,满心沉浸在爱恋之中,以为她这是要和自己缓和关系的意思,嘴角都久违地挂起了微笑。

回到大中殿后,宫娥们便要上前服侍赵皇后和皇帝陛下更衣梳洗和歇息。

赵观柔屏退了宫娥们,亲自上前去解梁立烜的衣带。

梁立烜不忍劳累赵观柔,想要拒绝,赵观柔反而摇了摇头,执意为他宽衣。

她站在他面前,解下他腰间的帝王蹀躞带,然后缓缓脱下他身上的帝王十二章衮服。

“你还记得,今晚是什么日子么?”

寂静的寝殿里,赵观柔忽然轻声开口,和梁立烜说起了话。

梁立烜面色一愣。

今夜是上元夜。

世人皆知。

所以赵观柔当然并没有指望让他回答这个答案。

那么她的意思……

“大邺皇帝陛下,今夜,是从前真正的那个赵观柔最后一次被您侮辱的日子。是您同她最后一次行夫妻之事的夜晚。”

赵观柔微微一笑,自己回答了自己。

“那个真正的赵观柔,便是死在了这一夜。”

“洛阳的冬天可真冷啊,哪怕是到了正月,也还是冷得够呛。龙徽元年的正月十五,刚刚生产完不足百日的赵观柔,便是在这个冬日里被您凌辱糟践!”

赵观柔字字如刀,直往他的心口刺去。

“即便换了一个身体,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夜的。”

“皇帝陛下不论是做节度使公子、做幽州侯还是做皇帝的时候,对我这个所谓发妻都没有一丝真情,所以一报还一报,我对陛下您,也没有半分真心。”

“陛下不是知道了沈庆胥的死么?那我只能告诉您,沈庆胥所说的,除了我与罗珩有私情之外的话,全都是真的。”

“不知陛下知道真相了,心中又是何感想呢?”

她忽然十分妩媚妖艳地笑了起来,笑得几乎弯了腰肢。

“梁立烜,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痛快过!”

大中殿外陡然传来了一阵冲天的厮杀呐喊之声,并且声声逼近殿内。

赵观柔伸手指向殿外,厉声呵道:“你听见了吗!是我的人在杀人!这世上所有不臣服于我的人要死,臣服于你的人也都得去死!从今往后,我就再也不会害怕!”

梁立烜当然能听得出来这是什么动静了。

这是一场宫变。

而他,就是这场宫变的主角。

——被人斗倒下的主角。

他一动未动,对于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外面传来的所有景象,他都置若罔闻,一概不理会,只是痴痴地仍旧看着面前的赵观柔。

他就是只想永远看着她、陪着她,爱她。

然而他投射过来的眼神却让赵观柔嫌恶地往后退了数步。

“你别用这种恶心下流的眼神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加掩饰的厌恶。

“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是怎么熬下来的!我真的恶心你!恶心你总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她又指向方才被她脱下的、扔在地上的帝王衮服。

“梁立烜,这件衣服,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穿起来了。”

赵观柔话音刚落,寝殿的大门忽然被人撞开。

来者是浑身浴血、身着甲胄的柴子奇。

他无视了梁立烜,只是拱手向赵观柔复命回话。

“皇后陛下,臣,幸不辱命!”

那四个字让赵观柔的面上浮现了真正真心的一抹微笑。

“幸不辱命?好!好一个幸不辱命,也不愧我当年就一眼看中你是个将才!”

柴子奇俯首说话的喘息还是十分急促:“宫内叛军,皆已被肃清;朝臣中那些对皇后陛下有反心的人,也尽人头落地,皇后陛下可安心矣。”

今夜是一场屠杀大会。

赵观柔将这些人全都引进了笼中,只为自己可以一网打尽。

而那些所谓的“叛军”,其实则是梁立烜最后的亲卫心腹们。

这些梁立烜的亲卫军队驻守在军中,其实才是赵观柔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的最后原因。

如今,这些人都被除掉了。

她再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观柔拍了拍柴子奇的肩膀:“你做的很好。很好。”

“外面的人正在处理尸体。还好冬日天寒,三五日里也发不了什么臭的。”

柴子奇微笑道。

而他们两人之间的这番互动,尽数落入梁立烜的眼底。

赵观柔站在柴子奇的身边,转过身看向梁立烜:

“这一天我等了很多年了。你知道么?”

她从怀中取出一封帛书:

“请大邺皇帝陛下,于今日下旨,传皇位于皇太女,自居太上之位,退于行宫之内安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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