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隔着山高水长,陈一墨也觉得屏幕那边的宋河生不太对劲,所以跟宋河生视频的频率格外频繁。
但,都是她在主动联系。
其实一回想,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她也不知道具体从哪一天开始的,是从她出国交换开始吗?还是从考上大学开始?又或者,其实更早呢?
就像她每晚睡觉前都要抓着胸前的木刻月亮一样,只有紧紧地抓住,才能确信,月亮依然在她手里,不曾改变。
这次她发的视频邀请,宋河生很久才接。
看着他的模样清晰地出现在屏幕里,她展颜一笑,“河生哥,怎么这么久才接?在干嘛?”
宋河生看着她,久久不说话。
她伸手去戳屏幕上宋河生的鼻子,笑,“怎么了河生哥?是不是太想我了?”
宋河生闭了闭眼,再睁开,“墨囡,我要走了。”
陈一墨愣住,心,像是慢镜头里的一颗石头,缓缓坠入深潭,啪嗒一声,激起水花,再往下继续坠落,一直坠落,没有底,没有镜头。
“走?去……哪里啊?”她强笑,觉得自己也许直觉出错?
“去上海。”
“我和朋友一起去。”
“小英。”
“她也喜欢餐饮。”
“墨囡,我们分手吧。”
“胖丫的事,你说葡萄做事顺序不对,所以,我还是先和你说清楚,我不希望顺序不对。”
“墨囡,我累了。”
“对不起。”
他的影像消失的时候,是下午四点。
陈一墨呆呆地坐在电脑前,脚边的地面一堆碎玻璃渣。
那是“我们分手吧”这个五个字从屏幕里他的口中说出来时,从她手里掉落的水杯。
她就这么坐着,从四点到夜幕降临,再到深夜无声,直至天幕初白。
不吃、不喝、不动。
像是一棵干枯的树。
在漆黑的夜里,没了阳光,无法呼吸,没了生机。
直到清晨的闹钟尖锐地响起,划破这寂静。
耳边依稀飘来遥远的对话。
“河生哥,我害怕,我不知道前方有什么……”
“前方啊,有光。”
“那后面呢?后面有什么?”
“后面?后面有我,有河坊街呀……嗯,还有大黑。”
她闭上眼,两行泪,终于无声地流下。
两日后。
河坊镇。
她再一次站在了熟悉的车站。
在这里,宋河生曾无数次送她离开,接她回来。
她习惯性往站口望,陌生的人群里,再没有一个人是为她而来。
她呆了好久,直到有人催她别挡道,她才反应过来,匆匆出站,坐上去河坊街的车。
恍然一梦。
她始终不相信那天的一切都是真,可是,她却再也联系不到他,无论她怎么疯了异样打他电话、给他发视频,他这边都不再接听。
所以,她买了最近的机票,扔下学校一切未尽事宜,飞回河坊街。
可真的站在河坊街来来往往的游客里,她却突然胆怯,这一路爆发积攒的勇气瞬间就泄了个干净,甚至连上哪去找他这个问题都让她害怕起来。
最后,一咬牙,直接往宋河生家中而去。
当她敲响宋河生家大门,里面传来宋婶儿问“谁啊”的声音,她不由缓缓舒了口气。
怕人去楼空,怕抓不住你,怕回首之间再也没有你的气息……
她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
门开的瞬间,她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里。
“谁……”门内,宋婶儿看见陈一墨的瞬间整张脸都变了色,余下的话也全卡进了喉咙里。
“宋婶儿……是……我……墨囡。”陈一墨觉得自己要窒息了,狠狠强迫自己脚跟站稳才没转身就跑。
宋婶儿脸上勉强裂开一道缝,不自然地笑着,“是墨囡啊,不是在国外吗?怎么回来了?”
“宋婶儿,不请我进去坐吗?”她也在强笑,目光在宋婶儿身后游移。宋家客厅没什么变化,还是从前的老样子。
“哦哦……”宋婶儿尴尬地笑着,敞开门,“这不……说话说忘记了,来,墨囡进来。”
陈一墨终于坐在了宋家的沙发上。
她四下里一看,并没看到宋河生,便直接问了,“宋婶儿,河生哥呢?”
“他啊……”宋婶儿挤出笑容来,“他已经不在河坊街了。”
“墨囡,我要走了。”
陈一墨耳边回荡着宋河生的话,强挤出来的笑容再度凝固,“是……是吗?”
“对啊……”宋婶实在没想到陈一墨这时候会回来,完全没做好准备怎么应付,但早晚都有这么一天的,心一横,也不打算再磨叽了,“墨囡,河生没有跟你说吗?他去上海了,我和他爸过完年也会去,就不再回河坊街了。”
陈一墨垂下头,轻轻一笑。说过了啊,只不过,她不相信而已,她以为那是自己做的一个梦而已,就像从前很多次梦到的一样,她回来找河生哥,怎么也找不到了……
“墨囡,小……小英打算去上海开个店,河生就跟她一起去了,总这么在河坊街给人当厨师也不像话,小英叫他去,好歹是给自己家做事……”宋婶儿小心地打量着她,“小英跟河生……河生同你说了吧?”
陈一墨依然垂着眼睛,唇角咧了咧,算是在笑,宋婶儿刻意强调的“给自己家做事”她听明白了。
宋婶儿看着她,暗暗叹息,“墨囡,你跟我来。”
陈一墨微微诧异,但还是起身跟着宋婶儿进了宋河生的房间。
为什么要带她来这个房间呢?
宋婶儿把一堆书摆在陈一墨面前。
陈一墨一看,全是自考教材,这是什么意思?
“宋婶儿?河生哥在自学考试吗?”
宋婶儿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叹了口气,“墨囡,河生很辛苦。”
陈一墨一怔。
“墨囡,你那么好,优秀,出色,是我们河坊街的骄傲,是飞在天上的凤凰,但我们河生不是,他只是河坊街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子,从小天赋一般,成绩也一般,我们对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个可以养活他自己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子,过着跟我和他爸差不多的生活。但他遇上了你,墨囡,你太好了,就算……就算没有那次大火,他跟你比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何况……”
宋婶儿说到伤处,眼眶不自觉红了,“不是我贬低自己儿子,他是什么样的我这个当妈的再清楚不过,他根本就不是学习的料,但他心里有压力,怕自己配不上你,所以报了自学考试,但他前两门连考了三次都没考过。他通宵读书的时候,他丧气捶墙的时候,你都没看见,但我看见了,我心里心疼,他本来可以不用这样……”
陈一墨呆呆地听着,手里的书掉落在地。
“墨囡,我也知道读书上进是好事,可他不快乐,他活得累。墨囡,原谅宋婶儿这个当妈的自私,我只想要一个开开心心的儿子,他本质上就是河坊街一个普普通通的傻小子,我只要他做回他自己就好了。”
“墨囡,我累了,对不起。”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和宋婶儿说的异曲同工。
客厅里响起“呜呜”的声音,一团黑影突然兴奋起来,往房里扑。
是宋叔遛大黑回来了。
宋婶儿看见大黑,才又想起来,道,“还有大黑,我们也要走了,河生说到时候交给胖丫,胖丫答应帮着照顾。”
大黑已经扑到眼前,直接扑到陈一墨怀里,汪汪汪地叫,好像格外高兴。
大黑啊,永远都记得她。
那个说好会一直一直帮她照顾大黑的人呢?
她抱住大黑,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宋家的,她只记得自己还问了宋婶儿一句,“婶儿,是不是我错了?是不是我不该考大学?不该出国?”
宋婶儿说不是,每个人都要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不能把自己的一生绑在另一个身上,那不是河生愿意看到的。如果她能上大学不上,能出国不去,河生这一辈子都不会快乐。
宋婶儿还说,老头儿留下的那个小院,宋河生已经委托她办理租赁人更名手续,既然她回来了,什么时候有空就去办了。
还是宋叔看着她的样子不对劲,说这事暂时不急,问陈一墨要不要紧。
陈一墨脑袋里一片混沌,摇头,离开了宋家,并且带走了大黑。
她连是什么支撑她走到小院的都不知道,一路都昏昏沉沉,一到小院就躺下了,而后人事不省。
两三天没睡,太累了吧……
只是,这一觉睡得太久太久了。
久到大黑都觉得不对劲了,围着床大声叫,还去舔她的手,甚至跳上床用嘴拱她,但她都没有反应。
不知道大黑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吼叫声突然变成哀鸣,而后一跃下床,冲到了院子里。
它想出去,但院门紧锁,它拱了半天也没能拱开,而后想跳围墙,但是它老了,身手早已不如从前矫健,跳了几次,一半墙高都没跳到。
它开始着急起来,扑到门上去咬锁。
不知咬了多久,门锁终于脱落,它一窜就窜了出去。
胖丫正在店里忙,忽然看见大黑冲了进来,在她脚边不停绕圈。
她猛然发现大黑嘴上全是血,“大黑,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大黑却咬住她裤管,往外拉。
“让我跟你走是吗?”她匆匆交代一下店里的事,立马跟着大黑走了。
大黑把她带到了小院,带着她直奔卧室。
“墨囡!”胖丫看见陈一墨睡在床上的时候大吃一惊,然后发现叫不醒她,而且一张脸通红。
她摸了下陈一墨的额头,烫得吓人。
陈一墨感冒了,发高烧。
胖丫叫来店里伙计一起把她送去医院,在医院里打着点滴又昏睡了一天才醒来。
醒来的时候,她一度不知身处何处,直到看见身边的胖丫,这几天发生的事才一重重进入脑海。
胖丫快哭了,“你吓死我了!你知道你昏睡了多久吗?”
按照她后来知道的陈一墨回河坊街的时间,那就是在小院里就昏睡了一天一夜,再加医院里昏睡一天,如果不是大黑发现情况不对,不知道会怎样!
“谢谢你……”陈一墨虚弱地说。
“你该谢大黑!”胖丫含着泪道,“你知道大黑是怎么出院子来找我的吗?它把锁给咬掉了,牙都咬崩掉了,来见我的时候满嘴的血,爪子也受了伤,吓死我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啊,长点心吧!”
“大黑呢?它现在怎样?”她一急,眼泪就出来了。
“没事没事!”胖丫把她按回去,“已经给它去宠物医院治了伤,现在在我爸店里待着呢,你先顾好你自己吧!你啊,还好有大黑!”
陈一墨躺回去,疲倦地闭上眼。
大黑啊……
嗯,还好有大黑……
她现在也只有大黑了……
她想笑一下,眼泪却自眼角缓落。
陈一墨在医院住了一天一晚,第二天还虚着,就强烈要求出院了。
胖丫没办法,但好在已经退烧,拿了药,陪她回小院去。
经过胖叔的店,先去接大黑。
大黑在饭店后院趴着,戴着脖圈,爪子上包着纱布。
陈一墨看见,忍不住大喊一声,“大黑!”
大黑猛地一惊,转头看着她的方向,顿时就想冲过来,挣得绳子直响。
陈一墨猛跑上前,捧着大黑的头查看,“让我看看,让我看下你的牙,你的嘴。”
嘴上裂痕犹在,牙掉了三颗,可这傻狗,还张着嘴,乐呵呵地好像在看着她笑。
“傻大黑!”她抱着它的脖子,大哭起来。
自“我们分手吧”那一刻开始,她默默流过两三次泪,还从来没哭出声来过,胖丫看她哭得这么大声,原本想上前劝劝的,但最终止步,默默叹息。
陈一墨正在经历的,是她经历过的。
总要涅盘之后,才能重生。
“墨囡,你看。”某个黄昏的河畔,坐在小时候曾坐着吃零嘴的地方,胖丫指着天上飞过的飞机让陈一墨看。
“我曾经也很痛苦,只觉得活在这世上都没奔头了,但后来我想通了。你看这飞机,它飞得多高多远多快啊,河坊镇的火车怎么也追不上它的。飞机没什么不好,火车也没有不对,只是它们各自的轨道决定了它们永远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跑。”
“墨囡,我现在跑得很稳很开心了,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你也可以飞得又轻松又快乐。”
“墨囡,忘了吧,往前走,别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