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晚风吹来,沐晴院中传来轻轻的风铃声,声音幽静而深沉,仿佛是用兽牙做的,池非云早听说过这位妖皇曾经在蛮荒的血腥战斗史,用这些獠牙做风铃,倒并不奇怪。
池非云正站在院子外思索着什么,突然一声吱呀的开门声打破了他的沉思。
是萧杨的夫人沐儿打开门出来,她的精神依旧不好,有丫鬟小跑着过去低声问了几句什么,沐儿摇了摇头,丫鬟看了看她,无奈又退了下去。
等丫鬟走远,这位沐儿夫人居然一改刚才的萎靡,两眼甚至焕发了前所未有的神采,一路朝池非云的方向走来。
池非云在灌木中用法术分开一条缝,透过缝隙,笑看着她。
落瑶走近,装作在整理这些灌木,低声道:“你怎么装扮成这等模样,不怕被人发现?”
池非云风流倜傥地摇着扇子:“放心,我早打探过了,这个河妖族四皇子极少在外露面,不大有人认识。”
落瑶轻声叹了一声,“你们也太冒险了。”
池非云笑着说道:“我再不来,程誉和弗止就要把我绑着送来了。”
落瑶默了默:“还好我在夙湘楼就认出了你,否则你怎么传消息给我?”
池非云:“山人自有妙计,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没错,池非云就是易容过的梵谷神君。
池非云:“有祁远的消息吗?”
落瑶摇摇头,说道:“没有,我在萧杨身上一点也感觉不到祁远的气息,真担心他是不是已经……”
池非云蹙了蹙眉:“先不要乱想,我此番来就是确认祁远的魂魄是否无恙,等有机会再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怎么查看?今天不是已经第三日了吗?你们明天就要散了吧。”
“就今晚。”
落瑶还想问问今晚是个什么意思,不远处一阵喧哗声传来,大概是筵席散了。
戏子梵谷君对落瑶眨了眨眼,哗地一下展开手中的折扇,转身朝着人群潇洒踱去,嘴里还唱着:“今夜对着这般月色,教人如何入眠,灭了灯笼,卷了珠帘,床前铺满月光,就像那鹅卵石,颗颗发着晶莹的光……”
不远处的丫鬟们掩着嘴偷笑,这河妖族的四皇子,真是如传闻那般随性,在妖皇的宫中也这般闲云野鹤,不过他这番举动无伤大雅,没人过去阻止。
歌声渐行渐远,落瑶的心中却动了动,这沐晴院与晨熙宫的布局异曲同工,只有一处地方有鹅卵石。
她站在院门口良久,低低咀嚼着“沐晴院”三个字,沐晴,沐晴,萧杨的夫人就是沐儿,他是想说,有她的日子,就是晴天吧?他每次来这里,看着旧景新人,难道不会别扭吗?
是夜,萧杨踏着月色而归,却未回自己的晨熙宫,而是直接去了沐晴院,他每次回来时都要到沐晴院看一看落瑶,可惜他每次去,落瑶不是睡下了,就是正在洗漱不便打扰。今天,远远看见她的厢房还亮着灯,萧杨心里一阵暖流淌过,虽然他知道这灯不是为他而留的,但是起码,这是一盏他期待了很久的灯。
薄薄的烛光在窗纱上映出落瑶孤丽的清影,难得今夜落瑶尚未就寝,居然还在挑灯夜读,萧杨屏住了呼吸,有点惊喜又有点惶然。
他深吸了口气,园子里的桂花不知何时开了,芳香四溢,抬头看了看天,月亮不大不小,刚刚好,月色不厚不薄,刚刚好,今夜秋风送爽,温度……也刚好。
萧杨轻叩了几下门意思意思,随后推门而入,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香味,萧杨警惕地闻了闻,随后舒缓了眉毛,只要不是安息香,都无妨。
他随手拿起落瑶放在桌子上的册子翻了翻,嘴里说道:“怎么有兴致看起佛经来了?”
落瑶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他,“不想总是稀里糊涂地睡觉,不过闲来打发时间罢了。”
萧杨点点头,“想看什么书让邢易送来。”
落瑶笑了笑,眼里含着看不懂的神色:“够了,恐怕看不了那么多了。”
萧杨没有在意她说了什么,看到她倾国倾城的笑容,只觉得这几天她对自己的冷淡都可以一笔勾销,他突然觉得喉咙发涩,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凉凉的茉莉花茶入喉,方觉得好了些,润了润嗓子,说道:“这几日我有些事情要做,怠慢了你,没有生我的气吧,小金?”他依然叫她小金,哪怕这里所有人都称她为沐儿夫人。
落瑶垂眸,没有说话,看在萧杨眼里,却有点像女儿家闺怨的意味,又见她对小金这个称呼没有反感,心里的稍稍有了点满足感,手上无意识,一把拉着她入怀,声音更柔地说道:“小金,你再等等,等我忙完这段时间,我们就找个只有两个人的地方过日子,好不好?”
落瑶似是有点犹豫:“你也知道,我本是天族的神仙,而你是妖皇,我们两人在一起,会成为世人的诟病。”
萧杨眼神灼灼地看她:“那你的意思是,你愿意了?”看到落瑶红着脸不说话,萧杨心里一宽,这几天的忙碌终于有了结果,安慰她道,“我就知道,我的小金不会让我失望的。你放心,最近我去了一趟魔族,求解让你恢复妖身的办法,虽然魔君的办法比较血腥,但这是最快的办法,只要你修复了记忆,我们又可以回到从前,然后找一个六界之外的地方隐居。”
闻言,落瑶的脸色白了一白,她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问他:“你说什么?我要修复以前的记忆?”
萧杨仿若没有看见她的脸色变化:“我问过弗止,他说你以前因为容淮的事情,被他施过封印术,脑子受过创伤,所以不能再修复妖后的记忆,我后来去了一趟魔君玄烨那儿,他有办法让你想起以前的事情,也就是你是狐妖时的记忆。”
落瑶猛地推开他:“你怎能自作主张,你问过我愿意吗?”
萧杨没有躲避,被她推得朝后晃了晃,冷然说道:“我做事情,需要经过谁同意吗?”顿了顿,又说道,“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记起以前,心甘情愿继续做芙丘国的公主,痴心妄想着和那个半死不活的祁远相守一辈子?”
落瑶突然抓住他手臂:“我答应你,我跟着你走,我做回那个妖后,你放了祁远吧,好不好?你究竟把他藏哪去了?他已经为我受了很多苦,不能再折磨他了……”
萧杨的眼神顿时像一把凌厉的刀,走近一步捏着她的下巴,“你可以为他心疼,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呢?!眼看着自己的爱妻完全不认得自己,你可曾有一分心疼过我?”
落瑶被固定着下巴,完全说不出话,只能断断续续地支吾着。
萧杨突然笑了笑,随后眼里被一阵浓浓的哀伤代替,绝世风华的妖瞳却伤心得让人不忍再看,“小金,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颤了一颤,要说萧杨对她的好,她这几天都看在眼里。
他并不同于祁远,祁远再怎样都是一族之尊,他的肩上挑着整个天界的重任,是老天君倾注了半生心血培养的储君,是所有人的期望。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再三斟酌精妙完美的。譬如祁远那次虽然打定主意要与她在一起,却依然瞒着她与蔓蝶假成亲,以此来堵住老天君和众仙家的悠悠之口,他总是想在所有的事情中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希望做到两全其美,可是他可曾知道,对于爱情,这世上哪有双全法?
而对于萧杨,落瑶原本以为,像七世夫妻那样的金童玉女早已成为传说,但,萧杨对小金的爱才令人泫然而泣。
这个早就不存在的沐儿是他此生唯一的寄托,他沉睡了几万年之久,只凭着一丝求生的意志和对爱侣的牵挂,居然炼化了启吾钟,扭转了自己的命运。
沐儿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命。
他虽然贵为上古妖皇,但他眼里仿佛只能看得见她,他会亲手为她下厨煮药粥,她有时候耍小性子摔了药碗,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又重新做了一碗端到她面前,来来回回几次,没有丝毫抱怨,直到她再也不好意思不喝。她有时真的很好奇,这个沐儿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让一个妖皇这样一心一意对她?
夜深人静的时候,落瑶仔细琢磨过萧杨对沐儿的感情,他把小金从一只小狐狸带大,直到化成人形的亭亭少女,最后日久生情成为他妻子,她猛然发现,其实她根本不明白萧杨对小金到底是什么感情,这样的爱太复杂,也许都有,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