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9章 终焉后的终焉(上)
路明非在黑暗中听见什么东西好像被打开了,可能是一扇门,一个匣子,一本书。
随后无法描述的声音深邃到思想极限的深处晕开,就像投石于湖心的涟漪,又像星辰爆炸在黑暗宙宇中的余波。他无法真正地听见那无形的,扩张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只能去勉强想象,去想象它是多么的宏伟,悲伤,又带着一些荆棘做冠的血色史诗。
路明非最先恢复的是平衡,所以与之伴随而来的是失重感。
他在黑暗中下坠,大脑对熟悉的重力常数失控,接收到身体内部的生理信号和外部的感觉信息紊乱地提醒着他,你处在危险中,快做点什么。
可是路明非并不觉得自己危险,甚至还有些想打哈欠。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在梦里一切的恐惧都来源于对自身处境的不了解,大脑引导自己做出错误的判断,引导恐慌的情绪蔓延。
如果陷入恐慌,杏仁核东奔西走督促着肾上腺素和其他相关激素的分泌,加快心跳和呼吸,提高血压和肌肉张力,让你醒来时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躺在床上满身大汗。
路明非不想搞得自己那么湿哒哒的,他记得自己是在狮心会的客房里睡着的,由于是临时住下,所以每一天的早晨都会有客房服务来帮助他换洗床单,他不想第二天在狮心会里被谣传自己是出汗体质,或者在床上坐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如果是放在几天前遇见这样的情况,他可能还会惊慌失措地大喊救命,但现在他已经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他甚至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在下坠一段时间后他会撞上什么东西,并非坚实的大地,而是更接近水面的介质。然后他就会减速,然后下沉。某个时候,漆黑一片的视线里会开始出现一缕光,人本能的趋光性会让他向着光走去,在回过神来时,他就已经站在了那熟悉的青铜城池前。
老把戏了!路明非不屑地想,完全忘记了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时差点吓得屁滚尿流大喊“小恶魔救命”的软骨头模样。
他闭着眼睛...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睁开还是闭上眼的,在黑暗中等待着那一线光明的出现。
下坠,漂浮。
只是这一次的入梦过程是否太久了一些?诺顿殿下在干什么?老唐又在干什么?查询老唐状态?喂喂喂,开门啊,有胆子拉我进梦,别没胆子开门啊!
路明非思绪沉浮,打定主意一会儿再看见老唐要跟他掰扯几句,让他这次夜间补课别补那么久,明天早上就是听证会了,万一他睡过头错过了听证会岂不是完蛋了,在整个学校面前他可丢不起整个人。
忽然之间,路明非听见了一个缥缈细微的声音响起,那是一个人在说话,声音很轻,但却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怪事。”那个声音这样低低地说道,语气平缓。
在黑暗中路明非的五感渐渐恢复,这是之前都不曾有的迹象,他逐渐听见了风声。
风声?为什么有风声。他不了解。
随后他的手指间似乎有细小的颗粒划过,风带着那些颗粒从指缝间滚过,就像伸手去捧随风飘散的砂砾,让人想起了黄沙。
黄沙?白帝城在水中为什么会有黄沙。他不了解。
然后就是那迟到的一线光芒了,白帝城中孤家寡人与之对饮的一盏灯烛,路明非总是被那盏灯烛指引才能找到白帝城的城门,就像黑暗大海中迷茫的人被灯塔所吸引。
他奔着那一点光去,在即将抵达时伸手去想要触碰,但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在路明非的眼中黑暗中的光点多了起来,起先是零星一两点,就像现代化城市里被光污染所遮蔽的稀疏星空。但逐渐的,就像是开启了某一道阀门,成百上千,无数的群星海洋从深邃的黑暗中涌来,占据了路明非眼前整个眼帘!
他骤然在星光的风暴中迷航,再也找不到那一盏孤灯所引,他的四周都是光火,每当他靠近时他就能听见电台般嘈杂的声音。
那些涌入耳边的声音所讲述的东西千奇百怪,所讲述者的声音也千奇百怪,男人、女人、小孩、老人,不同的性别,不同的特征,那些信息好像疯了一样从路明非的七窍八孔里钻入,欢快雀跃地在他的脑仁中蹦跳舞蹈。
男人的声音在路明非的右耳为他讲述:你知道吗?三叶虫是距今5.6亿年前的寒武纪就出现的最有代表性的远古动物,是节肢动物的一种,全身明显分为头、胸、尾三部分,但在同一时代人类却发现了疑似文明的遗址;女人的声音缓缓贴住他的左耳为他叙说:从宇宙大爆炸开始宇宙就渐渐膨胀,形成了星系、星云、恒星、行星,生命的存在并不特殊,他们并非是星球上诞生的奇迹,他们的组成本就是爆炸的星辰原子的重组,生命最远古的形态便是星辰;小孩的声音像是他趴在路明非的头顶,欢快又煞有其事地和他喧闹:嘿!快跑啊,快跑啊,他就要来!他就要来了!一切都将结束,生命将停止,时间将停滞,空气将凝固!他不愿意到达绳索的终点,于是疯狂地切断了绳索,这就是世界的终结;老人的声音拖住路明非的脊梁,让他不被那些狂乱的信息流给冲弯了腰,他温和而睿智地与路明非讲:不必怕,我的孩子,我知道伱已经努力过了,当世界末日真的到来时,你大可坐在你的屋子,喝着你埋在土里的苏格兰威士忌,点燃一根黄土里的爱人赠予你的古巴雪茄,看着它燃烧到最后的一寸,悄悄地离开这个悲恸的世界。
路明非要疯了,或者说他都忘记了发疯是什么样的感觉,有人在他耳边尖叫,有人在他脑后靡靡细语,那些光,如果接近了他们,就会听见仿佛其他世界的呢喃之语,如果远离,那些疯狂就会被抛在身后。所以他察觉到了自己在前进,在这群星的海洋中前进,就如飞船在宇宙中穿梭。他渐渐离开行星,飞跃了恒星,冲出了星系,然后是如泡泡一般的星系团,然后触及了宇宙的极限边缘,于是背后的群星与嘈杂的声音也开始远去,一切恢复恒宇万万年不变的寂静。
在宇宙的边缘之外有什么呢?路明非不知道,可他的眼前又开始出现了光,这一次的光与那风暴的星光不同,光只有一道,如是海啸般滚滚而来的波光,金黄色的,就像燃烧的恒星,大小却如是一整个宇宙。
他靠近着那淹没了整个宇宙的光,这样的光中自己会听见什么样的声音呢?是宇宙黑洞中的窃窃私语,还是上帝创世时的低语呢喃,还是宇宙坍缩成奇点时寂灭的轻响?他不知道,这时他脑海中已经生不起震撼的念头了,因为他已经麻木,放任自己扑向了那金色的光的海洋里。
到最后,他果然还是听见了那无边无际的光里的声音。
风声。
竟然又是风声。
但不仅仅是风声。
在风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在爆裂,很细微、柔和,类似于细小的火花在燃烧时的微笑、持续的爆裂,风一吹,响度就见涨。
除此之外还有清脆悦耳的响声,类似银制品碰撞的声音,舒缓,宁静,神秘。
“路明非。”有人喊他。
—
毒辣的太阳直射金黄的大地。
荒芜的黄沙中,风吹着沙粒在高坡上滚下,发出细密的摩擦声,周而复始隆起沙丘又被风蚀推平。一团风滚草在静谧的沙沙声中滚动,黄沙因为他的经过留下轻微的痕迹,它从山坡的最上方从左到右地跑过,就像一团棕色的旋风。
破旧木屋的门廊前,坐在一张躺椅上的路明非安静地看着这荒芜的一切,一根烤烟卷在他手指间燃烧,风吹过他的指尖时,升腾着青烟的烟蒂就会微微亮起火光,门口挂着的一串锈迹斑斑的风铃晃动着发出悦耳的响声。
许久,路明非醒了,他也许一直都是醒着的,因为他坐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合过眼了。但主观上来讲,路明非的确是醒了,从这一刻起,他想起了自己是谁,自己又该在哪里,就像梦中浑浑噩噩的人在某然一刻看着崩塌扭曲的世界对自我提出了哲学的三问。
烟卷烧到了路明非的手指,灼热的刺痛感让路明非吃痛猛地一抽手,只剩下尾巴的烟卷被甩得飞起。
“什么鬼?”他下意识咒骂,看向身侧。
被甩飞的烟蒂抛物线落向地面,从门廊的三节破旧的梯子上弹落,最后躺在了黄沙的地面缓缓滚动,被风带起的风沙略微掩埋。
“...?”
路明非骤然抬头看向周围,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的黄沙,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仿佛荒芜沙漠中的破旧房屋的门廊前,热腾腾的风从遥远的沙丘吹来,扑击他的脸庞,为他干涩开裂的唇角带来新鲜的沙粒。
“这是什么情况?”
路明非用鼻子抽了口气,空气的温度好像烧起来了,吸入鼻腔内顺着呼吸道一路点燃了肺部,那种热烘烘的感觉几乎让他头晕目眩。屋外无数的光与热也让他感觉眼睛刺痛,忍不住抬起左手遮挡门廊外黄沙所反射的热烈毒辣的光线。
但也就是在抬起自己左手到眼前的时候,原本茫然晕乎的路明非下意识被自己的左手手背上的怪事给吸引了。
路明非从来不认为自己的皮肤保养有多好,因为身边保养比他好的人比比皆是,就算不刻意地去使用高浓度尿囊素等修护成分的护肤产品,像是苏晓樯,零那样的女孩的手部肌肤也跟蛋白一样滑嫩,路明非自认为没法跟这种天生丽质的公主比,但起码十指不怎么沾阳春水的他皮肤也不该是现在眼前这幅耄耋老人的模样。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只干枯满是褶皱的左手,手背的皮肤全是蜈蚣似交错的疤痕,部分还能见到类似烫伤后修复的皮肤组织不规则地在原皮上凸起或者凹陷——但说实话,路明非已经分不清这只手的原肤色是什么了,因为过多的色素沉着这只手在他眼里和木乃伊的肤色没什么区别,唯一最大的不同就是这只手可以动,按照他的意愿动。
路明非表情僵硬地动了动这只“久经沙场”品相的左手,五根手指依次上下摆动,在食指和中指的内侧有新鲜的烤痕。但最让他惊恐的是就连这五根手指除去拇指以外的其他四根,在指间节的部位统一都有一道相同的横向疤痕。
上过战场急救科和验尸课的他自然清楚这是手指截断后重续留下的痕迹,按照这切断的贯口来看,这只手应该是遭受到过一次利落地劈砍,一瞬间切断四根手指毫不连皮带肉,由于拇指较低的缘故所以幸免于难。
同样的痕迹路明非在手腕部分也发现了,所以这意味着这只饱经磨难的左手不仅是指头,就连整个手掌都有过一段时间脱落过。
风铃还在响,路明非强压住了心中的惊慌,克制自己在未知情况下的情绪这一点,在屡次的磨难中他已经修了个小成,也不再是遇到一点事就惊恐地大跳起来不知所措的雏儿了。最先慌的往往是最先死的,这一点给他们上课的执行部老鸟们强调过不下数十次。
在忽然陷入未知境地的时候,首先应该干什么?
路明非脑海中下意识自问起了每次任务前都被他临时抱佛脚翻烂了的执行部手册问题。
时间,地点,人物。
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哪里,我的生理、心理情况如何。
路明非抬头看向自己坐着的门廊左右,这是一个很典型的木屋的门廊结构,像是一个平地的露台,建立在木屋的门外一截,有屋顶和支撑柱,可以用于遮蔽阳光、雨水和风,也是通常在电视剧里面老牛仔们坐在屋前看着夕阳喝酒的地方。
木屋外是一片荒漠,有点像西部小镇的戈壁滩,满眼都是沙子,裸露的地表干旱没有植被,看阳光的直射程度,现在的时间大概是在中午。
路明非在十几秒内观察完了一切,余光看见了自己座位的左侧是木屋的门,门上全是裂痕,也没有门锁的结构,应该是从内部用横条给别上上锁的...搞什么?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1860年代荒野西部那一套?
而在右侧,路明非发现了一扇窗户,窗户的左下角有破洞,但用白色的布封上了,可以看得出木屋主人的窘迫,一扇玻璃都换不起就更别提其他的生活条件了。但这不是路明非的主要目的,他在见到窗户大致完整的情况下立刻别身靠了过去,想要借着玻璃的反光看看自己的脸。
在看见自己左手这幅光景的情况下,路明非就确定自己状态不对劲了,他凑到玻璃前凝视里面反光的自己的模样...然后差点破防了。
幸运的是,玻璃里的人的确还是他自己,没把他替换成西部的某个红脖子牛仔,给他来一出穿越西部荒野成为大嫖...镖客的戏码。
但不幸的是,玻璃里的人的确还是他自己,只不过他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了。路明非在准备找镜子前就已经开始担心自己的脸和手一样都是战损版的,但不幸中的大幸是他的脸比手好上太多了,没有那种像是伸进了绞肉机里再拿出来的成品的恐怖感,整体最大的变化是成熟了。
路明非很难形容这种感觉,玻璃里倒影的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他知道这是自己,陌生是因为他觉得这应该是二十年后的自己,皮肤就像砂纸打磨过一样满是糙痕,色斑、晒斑到处都是,脸部干燥暗沉,出现凹陷。
最令路明非心惊的还是玻璃倒影里几乎竖穿了右眼的那道伤痕,可以还原他这张脸应该在某时某刻挨了那么一刀,从他的右眉骨直线向下,暴戾又凶狠地切过右眼一直擦着微凸的颧骨掠过!就差那么一点他就永远地失去了这只眼睛。
他深吸了口气,觉得事情有点大条...但心底还是有个声音告诉他,别慌,真的别慌,事情可能没那么大条。
他开始回忆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睡觉,对,睡觉,他是睡着了,然后穿过了一片黑暗的群星,然后睁开眼就到了这里,所以这里应该是梦境,一个和白帝城一样真实清晰的梦境。
路明非左手轻轻颤动了一下,之前被烟卷烫疼的指尖还略微有些麻木,黄沙中的风吹过就像有毛刺在上面舔舐一样。这提醒着他,就算这是一场噩梦,好像也不是闹着玩的。
“路鸣泽?”路明非下意识对着玻璃喊。
没有人回答他。
历来随叫随到的小魔鬼没有回应他的呼唤,在他耳边只有风滚草的呜呜声,以及细沙流淌的嘶嘶响。
这让路明非心里更没底了,他借着玻璃看清自己身上穿着的是敞开着领口的白色的衬衣,领口里不出意料的全身触目惊心的伤痕,下身则是带穗的黑色皮套裤,都很破旧,全是尘土。
这算什么,平行世界的牛仔般的路明非?自己做个梦还能来一场真人牛仔秀吗?接下来是不是该有几条牛给他套一套?还是说来几个闯入领地的小贼给他爆几枪?
提到枪,路明非恍然见到自己腰间还真别着一把枪,一把沉甸甸的银色左轮,非洲黑檀木制的防滑片,弹鼓里能看见黄澄的底火,上面有着繁复的纹路刻痕,让他想起炼金课上见到的那些如尼文字。在银色的枪管上刻着一串英文:texas dawn。
黄皇后,德克萨斯的黎明,德州拂晓。
怎么样的直译都好,路明非的直觉告诉他,这玩意儿可能跟炼金技术沾边,搞不好是一把货真价实的炼金武器——所以这个牛仔般的路明非也是个混血种?甚至牛到拥有自己的炼金左轮?
就在他摆弄腰间那把炼金左轮的时候,他的左侧忽然有一个女人轻声对他说,“午餐已经做好了,还是说你想再在外面坐一会儿?”
路明非被这静谧的环境里忽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手一哆嗦差点走火,慌促地抬头看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左手的木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在门边站着一个短发的女人,身高约莫一米七左右高挑,淡金的发色,淡褐色带着明显晒斑的脸庞和颇深的眼袋也掩不住她曾经惊人的美貌。
她靠在门前,面前穿戴着一条沾满油污的围巾,让她少了很多因为身高和模样给人带来的幼态,增加了烟火与成熟的气质。
路明非只是一眼就锁盯住了对方面庞之下的脖颈,在那里他看到了一道几乎令他窒息的伤痕,横穿了整个脖子,就像被环切过一样,他完全无法想象是什么伤害留下的这些伤势。
似乎注意到了路明非的视线,女人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脖颈也顺势遮挡住了那道伤疤,低垂眼眸轻声问,“...你今天怎么了?”
路明非望着对方的眼睛,看着那熟悉的瞳色以及晒痕也遮不住的他印象的脸蛋,他终于迟疑地说,“零?”
接着路明非就看见对方的表情变了变,侧头避开了他疑惑的视线,冷淡的声音压得很低,“你是不是最近都忘记吃药了。”
路明非以为她在骂自己,但片刻后又觉得不是,对方真的是觉得自己没有吃某种药物。
“饭已经做好了,叫孩子们回来吧,警告他们别疯太远。”女人微微叹了口气,说完这句话后伸手向门内拿起了一根拐杖,也就是这个时候路明非才注意到对方围裙下的左腿有些不正常的弯曲...就像是少了一块膝盖骨一样。
路明非心中莫名揪了一下想要站起来去扶她,但理性却死死把他按在了门廊的那张椅子上,他心中一万个疑惑但却没敢问出口,因为他的警觉心告诉他,现在他遇到的情况特别特别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