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名门望族很多,比如钱塘倪家,一门三进士,父子两尚书。
倪谦,正统四年探花,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卒追太子少保,谥文僖。
倪岳,天顺八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
倪阜,成化十年进士,官至四川右布政使,九年前病故于任上。
倪家今天娶亲,新娘来自虞家,虞氏也属杭州望族。
倒不是被总督逼着结婚的,而是早就看定了黄道吉日。新郎十五岁时,就已经被选为廪生,过两年多半能考中举人,说不定倪家又要出一个进士!
倪家当初下聘,就曾轰动全城,那聘礼一箱一箱的往虞家抬。
今天的婚礼同样广受关注,迎亲队伍从虞家回来,直接变长了两倍有余。其中有上百人,专门为新娘子挑抬嫁妆。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嫁妆,田契、房契什么的,装在箱子里并不显眼。
敲敲打打,好不热闹,杭州百姓沿街观看。
就在新娘子即将拜堂时,倪家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负责迎宾的,是倪家长房次子倪冲,见到王渊和袁达到来,立即点头哈腰上前迎接:“斗胆送了请柬,没想到王总制真的大驾光临。快请进,快快请进!”
王渊笑道:“袁二,送礼!”
倪冲连忙赔笑说:“王总制客气了,您能来便是天大面子,再送礼真是折煞倪家。”
王渊依旧保持微笑:“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袁达身上两把刀,一把刀悬在腰间,怀里还斜抱着一把野太刀。
野太刀的刀身就有一米四五长,再加上刀柄,长度超过一米八,抱在怀里吸睛无比!
王渊话音刚落,袁达就把礼物送过去,那是一张非常精美的纸。
司礼以为这是礼单,一边将纸拆开,一边大声喊道:“兵部右侍郎、浙江总督王公讳渊,赠礼……赠礼……”
倪冲非常不高兴,呵斥道:“吞吞吐吐做什么,一个礼单都念不利索!”
司礼硬着头皮过来,低声说:“二爷,王总督赠礼……官府告示一张。”
倪冲面色剧变,讨饶道:“王总制,今日倪家娶亲,有什么误会,能否改日再说?”
“误会吗?”
王渊笑道:“你且念念,告示第一条是什么?”
倪冲口干舌燥道:“婚丧嫁娶,不得违制。”
王渊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我在告示里,倡导朴素,鼓励节俭。你们倪、虞两家结亲,嫁妆挑夫都快排一里地了,是专门跟本督唱反调吗?当然,这只是倡导而已,并非强制命令。你们真要大操大办,本督还真管不了。但是,嫁娶违制我总能管吧?”
大冷的天,倪冲额头冒汗,慌忙说:“并无违制,并无违制。”
“有没有违制,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王渊板着脸说,“再给倪家最后的机会,若有违制之处,立即给我全部改正!”
“真没有违制。”倪冲哭丧着脸。
新娘子都快要拜堂了,难道送回娘家重新换一套衣服?不吉利啊!
王渊冷笑:“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袁二,随我去婚堂看看。”
总督行事,倪家上下,根本不敢阻拦。
此事迅速传遍倪府内外,老百姓纷纷聚在门口看热闹,宴请的宾客也闻讯过来瞧个究竟。
杭州市舶司提督金献民,也是婚宴宾客之一,飞快跑来拦住:“王总制,给老朽一个面子,今天暂且不要闹出事来。”
王渊拱手道:“金提督,你自到任以来,一直都配合开海事务,在下是心存感激的。但今日之事,你最好还是不要管!”
金献民竟露出哀求之意:“王总制,青溪公(倪岳)于我有提携之恩。他老人家刚正不阿,清廉无双,子孙不该当此大祸。”
“青溪公之清名,我也有所耳闻,”王渊说道,“今日前来,便是替青溪公收拾不肖子孙,免得他老人家在泉下无法瞑目。”
“这……”金献民欲言又止。
左右布政使今天没来,但左右参政和杭州知府却来了。此刻都站得老远,不敢过来多嘴,生怕平白沾上一身腥。
王渊带着袁达,直奔婚堂而去。
家仆早就飞奔过去报信,连滚带爬扑进婚堂:“老爷,老爷,不好了!”
倪氏族长倪川,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也是今天新郎的祖父。他握着拐杖呵斥:“今日大喜,不许说忌讳话!”
家仆把告示递过去:“王总督来了,这是他送的礼。”
倪川看了告示面色大变,忙问:“他人在何处?”
“已经快过来了!”家仆说。
倪川立即拄着拐杖,快步朝门外走去,其他人也跟着走,只剩一对新人在那儿傻站着。
不多时,王渊带着袁达过来。
倪川见到袁达身上的两把刀,顿时脸色更难看,上前见礼说:“王总制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还请赎罪!”
王渊笑道:“你不用请我赎罪,应该请倪家过世的尊长赎罪。”
倪川说道:“老朽昏聩,还请王总制明言。”
王渊早就做足了准备,当即说:“青溪公乃一代名臣,开言路,宽赋役,慎刑罚,黜奸贪,进忠直,汰冗员,停斋醮,省营造,止滥赏,于国有功,于民有惠,吾深为佩服。”
倪川挤出笑容:“先父功绩卓着,我等不肖子孙汗颜,竟再无进士继承其遗志。”
王渊笑道:“我听说,青溪公留给东冈公的遗憾,是‘平生家学君须记,只把清忠守一官’。”
倪川赔笑道:“这也是倪氏的家训。”
王渊又说:“东冈公我也很佩服,九年前他病逝于赴任途中。听说当地官员为他收殓时,竟身无长物,清廉至此,可敬可叹!”
倪川连忙说:“叔父一生为官清正,不肖子孙自当遵从。”
“锵!”
王渊突然回身,从袁达怀里拔出野太刀,大喝道:“你叔父才死九年,倪家就已这般‘清廉’了吗?一个婚礼,闹得满城轰动,迎亲队伍排了半个杭州城。给我让开!”
刀光闪烁,倪川吓得连连后退。
王渊执刀逼开众人,径直走入婚堂,用刀脊挑起新娘的盖头,吓得新娘惊慌大叫。
王渊盯着新娘说:“倪家的屋宅违制,我今日就不说了。我在告示里,劝浙江官民厉行节俭,你家娶亲大操大办我也拦不住。我还在告示里说,婚丧嫁娶不得违制,这总该听话吧?哼哼,凤冠霞帔。虞家是在嫁皇妃呢,还是倪氏家中有皇帝?”
这话说得极重,就差直接指出倪氏谋反了。
倪川噗通跪在地上,解释道:“王总制,那是雀冠,并非凤冠。”
王渊大怒:“是凤是雀我都辨不清,你当本督是瞎子吗?”
明代新娘子出嫁的行头,都可以称为“凤冠霞帔”,但那只是图吉利的说法,真正的凤冠霞帔只有皇后和皇妃能够穿戴。
但到了明代中期,好多士绅富豪之家,婚嫁都用真正的凤冠霞帔。
王渊又说:“我便依你的说法是雀冠,但霞帔总不会再认错吧?这新娘子可有诰命在身?若无诰命,谁给她的胆子,竟敢穿着霞帔拜堂!她若想做皇妃,本督立即送她去京城!”
新娘子瞬间晕倒,旁人乱成一团。
倪川把王渊恨得要死,却只能讨饶:“请王总制给条活路。”
“活路早就给你了,自己去看告示,”王渊把野太刀插回鞘中,“要么被抄家论罪,要么把虞家的嫁妆退回去九成,再让新娘子换一身衣服重新拜堂!浙江婚嫁奢靡之风,便是你等士绅豪商带起来的,不知搞得多少平民家庭难以娶亲嫁女。这股风气,该杀一杀!”
倪川总算舒了口气,整个人瘫在地上,跪地磕头道:“多谢王总制开恩。”
王渊知道,这样是刹不住奢靡之风的,他顶多也就能在杭州城里管一管,出了杭州城他也管不过来啊。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要做的是转变观念,破除那些封建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