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嘉庆殿中,宫女们捧了热水上来,杨媛忙亲自上前,服侍太后挽起袖子,那边刘娥也拉了允升过去洗脸。
服侍李太后梳洗完毕,太后吩咐宫娥们领了允升下去,这边长叹一声对刘娥与杨媛道:“你们也坐下罢!”
刘娥忙笑道:“太后跟前哪有我的座儿,我原是该站着服侍的!”
李太后指着她道:“你这会子倒跟我装怯,刚才皇帝皇后都不敢跟我说话,你倒敢了!”
刘娥垂首道:“方才是逼不得已,难道看着太后与官家生分不成,也是急出来的罢了!”
李太后长叹一声,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可惜了!”
刘娥笑道:“多谢太后体谅!”
她本有意避开太后引发的话,杨媛却没听出其中的奥妙来,倒顺道太后的话问下去了:“太后,可惜什么?”
李太后幽幽地道:“我只是想起德妃了!”
杨媛知道她说的就是八王元俨之母,德妃王氏,不解道:“德妃怎么了!”
李太后叹道:“这一世若论尊贵荣宠,王氏是万般不及我。可是只一桩事,她便胜过了我,到如今我竟是万般不及她了。”
刘娥忙劝道:“太后多虑了!”
李太后看了看她,点头道:“她有一个儿子,而我没有。因此上如今她安享儿孙之福,而我却孤苦零丁,遭人作践。但凡我若有一个亲生的儿子,今日何至于会出这种事。”说着不禁垂下泪来:“你看允升,不是亲生的骨肉,不管我待他多好,也不过是说去就去了,那边才是他的亲生父母啊,我又算得什么呢!”
杨媛忙劝道:“太后放心,允升是个重情义的孩子,断不会忘了太后的!”
李太后冷笑一声:“你们两个都是聪明的孩子,我告诉你们我这一生的教训:在宫里,什么君恩哪荣宠哪位份哪,都是虚的,唯有自己有一个儿子,那才是实实在在的一辈子的依靠!”
刘娥只觉得心头一颤,整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见刘娥等人走了,纪嬷嬷才劝道:“太后何必说这样的话,岂不是与皇后打起擂台了。”
李太后冷笑一声:“那又如何?”说到这里不禁咬牙:“当年若不是我,她哪有今日的皇后之位。不想我待她再好,她待我只有恭敬,却无真心。她的血,竟是冷的。今日若换一个人,哪里会这般欺凌于我。便是官家又何曾会这样待我,偏她这般急不可待。”
纪嬷嬷叹了口气,不敢再说,换了话题道:“杨才人倒是难得,一直恭敬。”
李太后叹道:“这孩子原是我误了她,原以为郭氏是个贤惠的,不想竟是个藏奸的,倒是害得这孩子苦了这些年。只望她如今能抓住机会……”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你去拿一些蜀中的贡物来给杨才人,就说叫她不要拘着,宫中若有同乡的姐妹,也可以多走动走动,品尝些家乡的美食。”
纪嬷嬷不解:“太后,您这是……”
李太后摆了摆手,道:“你去吧,她往后自然会明白的。”
杨媛得李太后所赐之物,正叫人拿了,去往梧桐院去找刘娥,不想见梧桐院门口多了两个小内侍。杨媛远远地一见,就站住了,掉头就走。
倩儿忙道:“娘子,如何不去了?”
杨媛长叹一声:“明天再来吧。”
别人不知道,她却已经猜到,此时梧桐院中,必是皇帝在。不想这位竟盛宠如此,天还未暗,皇帝就已经在她那里了。
她却不知道皇帝正一肚子气。赵恒匆匆回前殿,把宰相李沆打发了以后,只挑几件重要的事处理了,就将仍在外头等着的臣工们都打发了,当下就去梧桐院找了刘娥,将今日的事情说了。
他越说越气,恼道:“这个人是怎么想的,原来在王府之中,也还好好的,怎么进了宫,心思竟就如此诡异起来。亏她想得出,竟以这样的心胸来揣度朕?况且,她原是皇后,若是内心以为朕这样做是不妥的,哪里连句谏言都没有了?”
刘娥知道他心里恼怒,只能任其滔滔不绝地发泄一番,才劝道:“当日你是夫君,如今你是官家。她心里敬畏着官家,却还只当自己是个王妃。畏至尊之威,也是情有可原。”
赵恒恼道:“哪里是情有可原了,你就不曾会起这样的心思,更不会有这样的患得患失。无非就是私心重了,以已度人罢了。想得又多,处不了事,竟只会推脱。她是六宫之主,难不成后宫之事,还要朕帮她处理不成?”他说到这里,忽然就看了刘娥一眼:“小娥,朕有事托你……”
话未说完,刘娥已经摇头:“不成。”
赵恒嗔怪:“朕还没说,你就说不成了?”
刘娥已经笑了:“我知道三郎要说什么,所以不成的,三郎也别说了。”
赵恒说:“今日之事,你就处理得很好。”
刘娥摇头:“不过狐假虎威罢了,若不是官家来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美人,太后皇后跟前,哪有我说话的地儿。”
赵恒拉着她的手,道:“话虽如此,首功若推你,定然是无疑的了。照今天事看来,皇后虽然贤惠,能力却有不及。后宫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以后多帮着朕留意些,也是帮朕分忧。”
刘娥就劝他:“官家给皇后一些时间吧,她多年来执掌王府上下,井井有条,并不出错。如今只是换了位置,还没有这个心态。且之前,你来我这里,还特意小心不让人知道。总也是考虑怕我成了众矢之的,如今倒是一会儿一个主意。”
赵恒看到他一眼,叹息道:“朕知道你是躲事儿,不想在后宫争这个风头罢了!也罢,朕也怕你有失,既如此,且等将来吧,只是委屈了你。”
刘娥看着赵恒,心中一动,本想劝他实不必过于隐瞒,整个后宫都在盯着皇帝的行踪,又能瞒得住多久,但看他兴致勃勃,一心为自己打算,倒不忍拂了他这番心意,给他浇这盆冷水,只是自己心里明白小心就是。
一时就把这事给揭过去了。
如今既孝期过了,诸妃嫔也已经册封,他也就零星着各处坐坐,一时也没教人看出什么来。只是皇后郭熙不免有些疑惑,就叫人拿了彤册来看。见着皇帝大部份时间还是在万岁殿,其余诸美人才人那里,都各去了两三次,也有过夜的,也有不过夜的,得的赏赐也都差不多,看不出皇帝喜欢谁来。
侍女燕儿也劝她:“官家一向都不好女色的,宫中圣人独尊,有何可忧?”
郭熙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她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明明没觉得哪里不对,但就是说出上来哪里不对。现在这种情况,又似乎到了她刚嫁进王府的时候,那时候他就是大部份时间都在前院书房,偶而回后院,虽然态度温和,但总有一种不可接近的疏离感。她只感觉战战兢兢,这个不好接近的男人,让她十分挫败。但那时候她足够年轻,也足够有信心,一直努力恭谨侍奉,慢慢地也得了他的垂青,到后院也多了。到后来生下长子以后,才觉得那个人在她面前有活气儿,他逗弄着孩子的时候,笑得放松又开心,也此因能够与她说些私房话,也让她感受到原来他沉默的背后,原来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正如她当日在宫中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样。后来他们又有了二郎、四郎。
那真是她最好的时光,让她差点就想着这样的时光能够永远停留就好了。可惜他是个男人,更是个皇子。许王去世以后,他开始早出晚归,哪怕回府里也大部份时候都在前面与幕僚议事。她知道他在为皇位努力,而她也安心在后院养成孩子,哪怕见面少了,她也安心得很,因为她知道,他要争取的,是他们和他们的孩子更好的将来。可惜,可惜这后院太小了,小得让她觉得,看到别的女人、别的孩子,都碍眼得很。
她的手慢慢握紧,如今她能够知道,她将来会有更大的一片后院,大到可以容纳比以前多许多倍的女人,她会不会更宽容些,更看开些。
乳母抱着孩子进来了,这是她的第二个儿子,也是她唯一的儿子,她紧紧地抱着孩子,听着孩子给她念诗,叫着她“母后”,她想,无论这后院多大,大到可以容纳再多的女人,她也不会允许有妨碍这个孩子,让这个孩子将来会痛苦的那个可能性存在。
她说:“燕儿,你去查查,要查得清楚些。”
尽管她什么根据也没有,可是莫名地,她就觉得,他有人了。
她喃喃地说:“一个人独处的味道,和有人一起的味道,就是不一样的。”
刚登基时,他身上是冒着冷气儿的,那种感觉让她畏惧,让她甚至都不敢接近。可是孝期过完以后,他身上的感觉就不一样了,那种从身心都透着舒适的感觉,哪怕他在她面前仍然不怎么说话,不怎么笑,但是她就是感觉到,皇帝就是不一样了。他在另外的地方,有一个让他很喜欢的女人,所以他才会有这种身上不自觉散发着的通身愉悦之感。
甚至这种感觉,不是孝期过完以后,而是在孝期之前就有了,虽然因为守孝,他不怎么过来,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忽然就有一天他过来的时候,眉头已经是舒展着了。
她闭上眼睛,想着,是的,那就是那些新人进宫以后的事了。这些人中,有哪一个,是被他见着了,从此就留上心了呢?
她又翻开彤册,仔细地看着,希望能够从这简单的几行字中,看出究竟来。
过了几天,燕儿打听了出来,皇帝除了赏物以外,又格外给另两个妃嫔以特例。一个是给贵人陈大车赏了一个擅长做蜀中菜品的御厨,而且还吩咐刘承规送书目给陈贵人,允其可以在宫中藏书库秘阁,借阅书籍。另一个是美人曹氏赏贡马两匹,允其可以后苑驰马。
皇后掩卷长叹,果然,也就是这两人,能入皇帝的眼了。陈氏虽然年纪稍大,但眉宇之间,一派无忧,看上去就显年轻,且腹有诗书,这样的女子,反而是年岁越大,越显韵味。而曹氏出身勋贵,性子爽朗,无闺阁之气,见之忘俗,果然也是能吸引皇帝垂青的。
她不由看着镜中,哪怕她这个皇后比陈氏刘氏还年轻,可是她毕竟生育过三胎了,对健康的损害是无可避免的。面色黄了、斑点出来了,甚至肌肤都不够紧致了,仔细看看,眼角的皱纹也出来了。
她把镜子扣下,心中想,一定是曹氏,一定是曹氏。皇帝对陈氏,不过是爱其有才,乐于同她说话罢了,可是这世间真正能够吸引男子注意力的,永远是“年轻美貌”四个字。
她的内心,只有觉得有虫子在噬咬着。
皇帝正与贵人陈氏与坐在后苑亭中下棋,此时苑中正是繁花盛开之时,坐于一片花丛中,实是心旷神怡。
赵恒喜欢到陈氏这边来,正是因为她特别喜欢享受。过完孝期正式受封后,赵恒按着人头去各人处轮流转了转,头次去,陈氏就向他提了请求,先是要了个御膳房做蜀菜最好的厨子,后来又要了去后苑散步的自由。然后第二次去的时候,他就吃到了最好的菜肴,坐在后苑最舒服的看书之处。又向他要求去宫外买小吃点心,还要求去皇家的藏书秘阁自由看书。
陈氏名大车,她进宫,原是他安排的。陈氏的哥哥陈尧叟,在他在东宫时任太子中允。两人交好,陈尧叟就曾提起家中妹妹,已过花信之年,却犹不肯嫁,倒教家中老母操碎了心。问及她的意愿时,竟说愿意入宫为妃。陈尧叟无奈,只得借着说笑之时半掩半露地说了一下。当时皇帝正准备将刘娥塞入宫中,多一个人,正可多一重掩护,当下就答应了。
赵恒亦好奇问她:“为什么要入宫?”
陈大车叹息:“我前头原有几个哥哥,我小时候读书写字,也不弱于他们,也养成了骄傲的性子。父母身边住得太舒服,又看到太多姐妹们出嫁以后,从原来的无忧无虑,变得操心受气,以泪洗面,就不想嫁了。不知不觉,岁月蹉跎,父母的家要变成兄嫂甚至子侄的家。我本来想出家入道的,可我娘抵死不肯。女子嫁人,无非夫荣妻贵,后半生有靠。我入宫,该有的都有了,还少了许多烦心的事。”
赵恒就道:“你们这样的人家,往来也是书香门第,你哥哥是状元,弟弟是状元,妹夫也是状元,你怎么没嫁个状元?”
陈大车就道:“官家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状元啊。再说,状元多了,就不稀罕了,何况也不是每个状元都年轻俊俏的。”
陈大车说得开心,赵恒却看到她身后的侍女急得把脸都挤歪了。就觉得她既大胆,又有趣。但她又是头一个发现赵恒想要隐瞒的真相的人。
所以她看着赵恒频频看向那边水榭处时,就道:“其实你应该跟她去赏花的,跟我待在这里下棋,你也无趣,我也无趣。你看,不知道走神多少次,下几局输几局,一点意思也没有。”
那边是刘娥与杨媛正在水榭边喂鱼,这日就是杨媛邀着陈大车与刘娥赏花喂鱼,三人正玩着,皇帝过来,却只叫陈大车与自己一同在亭中下棋,让杨媛与刘娥自去玩。
赵恒也不禁诧异,问她:“你怎么看出来的?难道朕真表现的这么明显吗?”这段时间他也去曹氏、杜氏处,赏赐也差不多,众人皆没看出来,怎么陈大车就看出来了?
陈大车就指着棋盘道:“你又输了。”
赵恒摸摸鼻子,他坐下来就一直输,也不知道输第几盘了,他也不在意:“哦。这第几局了。”
此时亭中也就两人,侍从皆站在亭下,因此两人说话,也是直白。
陈大车叹息道:“我以前听说,你怎么会当别人看不出来,你的眼睛乘人不备时就看她,人多时故意避免看她,人群中只要有她,你整个人全身上下就无不透着愉悦,都在告诉人你爱着她,甚至连身上都带着她的味道……”
赵恒不禁闻了闻身上,诧异:“什么味道,她屋里并没有薰香。”
陈大车就道:“味道就是味道,并不能明白说出来,却能感觉得到。所谓‘气味相投’便是这个道理,难道是两人薰一样的香不成?”
赵恒就问:“难道这不是说两人个性情志趣相投,竟真是气味相投?”
陈大车就道:“可不是,若是那样,那词就当是性情相投,如何竟还有个气味相投,那自然说的就是气味了。也不是香,也不是臭,每个人自然都是不一样的气味,有的相投,有的就是不相投。”
她之所以自请入宫,一来是倾慕宫中秘阁藏书,二来也是为了逃避家里人安排的亲事。而令她最后走出这一步的,却是之前她母亲要带着她去各世交之家相看的时候,让她感觉那些老夫人的宅子透着让她不喜欢的气味,而她无法想象将自己的一生,锁于这样的宅院中,因此才求了兄长,毅然入宫。
赵恒问她:“你既看出来了,为何还愿意与她往来,你就不嫉妒?”
陈大车刚开始怀疑的时候,正是皇帝头次去她那里,就怂恿她多与刘美人、杨才人等往来,此后就留心观察,看出详情,闻言就笑道:“我有什么好嫉妒的?嫁个注定三宫六院的皇帝,若要当妒妇,还不得先把自己气死。”
就算要当妒妇,那也得是正宫皇后才有这个资格,她不过是个贵人而已。陈贵人想,她原本就不是为了争皇帝的宠爱才进宫的,有这吃醋的功夫,还不如去秘阁多看几本书,多研究些好吃的给自己吃。人生苦短,不过百年。要么做些有意义的事,要么做些开心的事,岂不更好。
赵恒点头:“可惜未必人人如你这么想,朕也不想引起不必要的纷争。”
陈大车冷笑:“官家何必掩耳盗铃,您要没这么多女人,就不会有这么多纷争了。”
赵恒苦笑:“并不都是朕想要的,有些是父母的好意,有些……”
他也没说下去,就站起来,向外走去。
陈大车就高声道:“杨娘子,你过来陪我下棋吧,跟官家十局十胜的,太没意思了。”
杨媛回到亭中坐下,看着与皇帝刘娥站有一起喂鱼,忽然问陈大车:“我怎么才能跟你一样,心平气和。”
陈大车摇头:“你是你,我是我,每个人都不一样,只能活成自己的样子,活不成别人的样子。”
杨媛却看着刘娥,道:“我想活成她那样,能吗?”
却见陈大车摇头:“不能,他既有了一个她,又何必再要一个她。”
杨媛沉默,她的眼睛仍然看着皇帝与刘娥在一起说话,忽然就说:“你说,他们在说什么呢?”
陈大车道:“你想知道,为什么不去问他们?”
杨媛哪里会去讨这个没趣,又看了一会儿,叹道:“你说,这一天天的,他们怎么就有说不完的话呢!”
陈大车已经烦了,站起来道:“话不投机半句多,话若投机了,说一辈子都说不完。”
杨媛看着陈大车走下去看花,怔了一下,醒悟到自己的失态,轻叹一声,也跟着下去。
赵恒其实想法每天都在变,他一方面想着让刘娥不要这么快露头,免得成了众矢之的,但一方面,自己又克制不住去找她,还怕她寂寞,拉了杨氏与陈氏来陪她,又想让杨陈两人打掩护,自然就很快被杨陈两人看了出来。但这两人一来也是心领神会,知道有意让她们几个蜀女互为援引,且刘娥深得圣宠,与她交好大有裨益;另一方面皇帝肯信任自己,又是何等的机会。杨媛有一争之心,陈大车得了皇帝赏其秘阁观书,自然也愿意配合。
赵恒自以为安排得宜,所以刚开始有些谨慎,后来就渐渐忘形,带着刘娥各处游玩,有时候也拿朝政的事同她抱怨。他原来是觉得在孝期内,大臣们每天讨论着先帝的葬礼服制,尊号,各种追封,分封,听着他们一个个字地吵,感觉就够劳心了。以为等这些过了,事情会轻松些。谁知道如今面对着的就是各种内忧外患……
“契丹扰边、党项人在银州作乱、西川刘旴兵乱,太白星犯太微星……”他细数着这些事,眉头就皱了起来。
刘娥听到后头,不禁笑了:“连太白星都来惹事了,怪不得官家忙。”
赵恒叹道:“如今还要大赦天下,所有死囚的名单重新审核。明年要开科举,诸国来使要朝贺,每件事情都要用到钱,可各州还要求天恩减税……现在想想,每天听他们吵封号争仪制是多么省心的事了。横竖是会吵个结果出来的,朕不操心啊。可这些国计民生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朕这里一句话,就是千万黎民的祸福相依。小娥,朕是心累啊。”
刘娥就劝他:“幸而还有文武百官相助,官家可以多倚重他们一些。”
赵恒点头:“那是自然,可是有许多事,还得自己拿主意。”他也知道自己对政事上才具不足,因此每日都召学士庭经讲座,学历朝历代君臣之道。可是朝臣们心思各异,明着是给皇帝讲学,其实暗中都希望将自己的想法灌输给皇帝,以潜移默化皇帝的想法。这样的想法,皇帝能够明白,可这样的做法,皇帝却不愿意接受。他学习经典,学习圣贤之言,明君良臣的典故,是要为已经所用,谁愿意一件事,一本书,被今天这个人这么说,明年那个人又那么说,他不但要自己分辨出这书中真正的意思,还要去想对方这种解释背后的潜意思是什么,这样自然弄得自己更累了。但却又放松不得。他与刘娥素来无话不谈,自然也向她抱怨了几句。
刘娥听着他抱怨,也替他难受,本来朝政就够累人了,还要多这些心思。心里想了想,就建议道:“既如此,不如叫他们一起编书,有什么想法,在编书的时候就吵明白了,定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解释方式来。既然他们自己都吵明白了,都能够接受,那官家对这些事情,也有个章程依旧,哪怕他们将来意见不一,也可拿这个同他们说。”
这倒是个好主意,赵恒抚掌道:“唐太宗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我记得父皇也编过太平御览,如今就让他们编类似《贞观政要》这种历代君臣事迹,朕也看看,到底如何做好一个皇帝,前人又是怎么做的。”
刘娥说:“谁也不是生来的明君英主,只要心怀仁德,明白历代得失,学着做,自然就能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当下赵恒于次日,就令素日负责给他讲学的几个大臣,如王钦若、杨亿、孙奭等一同编修历代君臣事迹,王钦若等商议了十余日之后,拟定了一个章程,拟取材以正史为主,间及经书、子书,而小说、杂书一律不收;录以人物、事类,不及其余,侧重唐至五代的群臣实录。
这日刘娥正在调香,忽然寿成殿有人过来说,是皇后请她去喝茶。刘娥诧异,这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皇后为人清冷,不爱热闹,除正日子受妃嫔之礼外,平时并不大召妃嫔们。也不知道她这是单召自己一个,还是召了旁人。也来不及打听杨陈两人是否去了,当下只与身边侍女交代一声,忙过去了。
刘娥来时,就见着一名尚宫请她先在前殿相候,过了片刻,方请她了后殿去。
刘娥进来,皇后正叫人煮着茶,见人来了,就叫人坐到她身边去,笑道:“往日众位姐妹在前殿相见,虽然热闹,但却不曾独处,也没有多少了解。所以我想着,今日叫你来,也单独说说话,更亲近些。”
刘娥答应着坐下来,皇后握着她的手,细看她容颜,叹息:“你却是如何保养的,竟是明媚如二八少女,我自养了四郎之后,这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如今竟不敢照镜子了。”
刘娥也觉得握住的手有些凉,竟似有些寒症了,当下委婉道:“圣人何出此言,妾蒲柳之姿,何堪圣人谬赞。圣人如花容貌,冰肌玉骨,实是仙人之姿。”
皇后摇头笑道:“什么冰肌玉骨,不过是体有寒症罢了。”
刘娥就道:“太医院尽多国手,为圣人调理,也是小事一桩。”
皇后摇头:“治得了身,治不了心,自四郎出事以后,我这心里一直放不下,睡不好,才渐成症候。”
刘娥不知其用意,小心回答:“圣人年轻,将来再怀龙裔,自然就好了。”
皇后苦笑:“我恐官家如今厌了我,另有新人。”
刘娥心中一惊,这可不是皇后能与妃嫔说的话,她们不过是第一次坐近了说话,这话就显得有些交浅言深,当下忙道:“圣人至尊,谁人能比。”
皇后紧紧盯着刘娥:“官家的心意变了,纵是皇后又能如何?”
刘娥俯首不敢答。
皇后问:“刘娘子,你来告诉我,我怎么办?”
刘娥没有抬头,只道:“圣人何必多虑,官家的心意,从来不曾变过。”
皇后忽然就笑了:“但愿如你所言。”
刘娥垂首等着她下一句话,却见皇后久久不言,等了半晌,也没看到皇后做了什么示意,就有宫娥走到刘娥身边,刘娥会意,就辞了出去。
刘娥心中疑惑,就跟那宫娥慢慢出去,闲闲问:“我看圣人今日心情甚好,可是有什么欢喜之事?”
那宫娥推说不知,刘娥又问圣人今日喝的是什么茶,那宫娥也说不知。刘娥料得这宫娥必是约束过的,当下有意又问了几句皇后之事,那宫娥俱不敢答。刘娥忽然又转而问起院中的花木来,那宫娥松了口气,忙回答得多些。就问得刘娥又问:“曹娘子是什么时候来的?”
那宫娥不提防,顺口答:“曹娘子在您后头来,如今已经进去了。”
刘娥笑道:“那如今是杜娘子在等在外头了?”
那宫娥就道:“是,刚来。”她说了这句,似有些回醒过来,神情也有些警惕。
刘娥就道:“昨日还与陈娘子一起呢,她推荐了我一个香方甚是不错,还分了些给杨娘子,不晓得杜娘子与曹娘子感不感兴趣。”
那宫娥就道:“这些奴婢却是不知。”
当下就说了些别的话岔过去,刘娥回到梧桐院,心里就猜想今日皇后忽然召诸妃嫔,又是挨个轮流着单独说话,却不知是什么意思,再回想她的话,心中暗忖,难不成是皇后看出了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