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一共四名女子进宫,除了刘娥外,曹氏、杜氏、陈氏也在同一天进宫。
这几名女子虽然坐着宫车进了宫,再换了小轿,一直进了宫妃院中,这才下轿,各由四名内侍,四名宫女迎着,进了几个宫殿的侧殿之中。
唯有刘娥迈步进来的时候,倒是一怔,她住的一间宫院,院子虽然不大,但一进去,却是扑面而来的熟悉之感。院中的紫萝,廊下的鸟儿,俱是那她住了十来年的薜萝小院中一模一样。
迎着她来的雷允恭笑嘻嘻地道:“刘娘子看着眼熟吧,这可是官家吩咐,一模一样建的,就要让你住在这里头,过得舒服才是。”
刘娥心中又酸又甜,只觉得眼眶也有些热,强忍着只含笑道:“要你多嘴。”
不想似乎听到了她到来的声音,房中就有人走出来,却正是当今天子赵恒。刘娥怔住了,回过神来就要行礼:“臣妾参见——”
礼还没行下去,就已经被赵恒拉住,竟是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力气之大,都快要把她抱得生疼了,刘娥没说,只是感受着赵恒的心神。他抱着她,紧紧地抱着,还微微地喘着气,好半日才平静下来松开了怀抱,却还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如同一松手她就会飞走似地。
刘娥也是大吃一惊,她完全没有想到,如今应该是他最忙的时候,可是这刚登基的皇帝,却在她进宫这天,提前在她的小屋里等她。
赵恒拉着刘娥的手往里走,刘娥有些不安,见着侍从们只远远站着,忙低声道:“三郎,你这时候来,可是有碍。”
赵恒紧紧拉着刘娥的手,低声道:“无碍,我只是想见见你,过会儿我就走。”拉着刘娥往东边指了指,低声道:“你东边就是翠华殿,过了翠华殿,就是我住的崇政殿。若从外面走,要绕一大圈,我在翠华殿两头都开了暗门,抬脚就能过来。”
刘娥细看去,却见这里也如薜萝小院一样,只有小小三间,另西侧有几间小屋给服侍的人住的。素日他二人房内时,就只在外头等着,基本上都不用在屋里服侍。
只与原来的薜萝小院不同,却是东边挨着院墙的这边廊下有一个暗门,有两个小内侍守在外头,仔细看去,遥见那暗门里头三五步就站着一对对内侍。再看自己进来的的那门时,发现门里门外均多了一对内侍站着。
刘娥心中暗想:“是了,如今他当了皇帝了,行动间自然要有许多人跟着。”只是在这小院内,却是服侍的人不多,仿佛还如当日一般。
赵恒又低声道:“如今还在孝中,我不敢教你显在人前,以免招忌,所以只能暂时这样。你且等等,待出了孝,咱们就再不用避人耳目了。”
说着接着刘娥往里走,数着里面的摆设,一样样地夸耀起来,这件是自己盯着人搬的,那件是自己亲手摆的。这是你爱的香料,这是我新给你配的,还有这个茶具、琴台、书架、棋盘,都是照你的习惯摆的……又夸耀起自己准备的各种东西来。
刘娥心中感动,不曾想他当了皇帝,日理万机,居然还能够于百忙之中,为她布置住所。却不知赵恒当了皇帝,万事纷至沓来,压力极大。也唯有偷空来这里布置一二时,方得些快乐调剂。
刘娥看着赵恒一一介绍,神情虽是兴奋,但眉宇间却透着疲惫,却说说个不停,生怕让她觉得受了慢待,也心疼起来。只作欢欣状道:“我看你也累了,坐下来看我给你焚香煮茶,也休息一会儿吧。”
赵恒点头,于是刘娥去洗了手,然后用香匙挑出几种香来合香,燃香。又拿起茶具来烧水,泡茶、击沸,分汤。香炉中青烟袅袅,赵恒坐下来,饮了一口刘娥亲手送上的茶,微微闭目享受着,又长吁一口气,才道:“只有这会儿,朕才觉得,这是人过的日子。”
刘娥听了一怔,再看他的神情,却是瘦了些,整张脸显出前所未有的棱角来:“怎么了?”
赵恒欲言又止,摆摆手:“罢了,回头再跟你说。”
刘娥就不说了,只走到赵恒身后,按着他的肩膀:“肩头都这么硬,这些日子你肯定没休息好……”又嗔怪道:“允恭也不上心。”
赵恒微闭眼睛享受着,伸一只手握着刘娥的手,撒娇般地:“嗯……他有什么用,又笨又没眼色。”
此时雷允恭正带着两个小内侍垂着手侍立在门外,听到皇帝公然嫌弃的声音,那小内侍偷眼看雷允恭,雷允恭神情却是八风不动,心中暗道,这不过是官家向着这位娘子撒娇吧了,你爷爷侍候官家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了,听了一句两句的话,就以为爷爷失宠了,你且等着呢。
皇帝在这里面休息,外面自然一切俱静。
这次新进宫的宫人,尚未定品阶,因此不是住在宫殿的侧院,就是住在一些小院中,每处也不过是各四个宫女内侍。刘娥也是一样的定例,但这院中的人都是雷允恭亲手挑的,此时都远远地呆在院门边候着。
过了一会儿,就从暗门那边来了个有品阶的内侍,远远地朝着雷允恭招手。
雷允恭一见,正是张怀德,忙对身边的内侍使个眼色,让他们看着些,自己踮起脚尖,轻轻地走到暗边外,压低了声音问张怀德:“怎么了,有什么急事非得这会儿来找?”
张怀德却是守在崇政殿的,如今正遇上事情,急来报告:“圣人那边的于尚宫来了,说是圣人问官家什么时候有空,圣人有事要禀官家。如今在那里等着呢,您要不要问问官家,给回个话?”
雷允恭不屑地摆摆手:“这种事有什么打紧的,值得你巴巴跑来?这时候去打扰官家,你有几个脑袋?就跟于尚宫说,官家这几日都不曾休息好,此刻才打了个盹,等官家醒了你就去回话,有了回音就立马回禀圣人,让她先回去吧。”
张怀德看看那头,只得道:“行,那我这就和她说。”
见张怀德一溜烟跑了,雷允恭不屑的轻哼一声,又站回原位。赵恒与刘娥往来原是不敢叫人知道,因此每次,都是雷允恭跟着的,张怀德除了知道当日揽月阁之事以后,后头的就都不知道了,自然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关键所在。想到这里,雷允恭心中也不禁暗中得意,这样的事,自然只有他这个心腹之人知道了。
雷允恭只是胡乱找了个借口,里头赵恒自然是没有睡着,但与刘娥手拉着手,只静静坐着,便觉得十分满足了。
谁晓得还没过多久,就见着雷允恭在外头低声道:“官家,可要用晚膳了?”
赵恒睁开眼睛,斥道:“还没多少时间,怎么就要用晚膳了?”
雷允恭不敢说话,反而是刘娥笑了起来,指着外面说:“三郎,天都暗下来了。”他刚才原也说,来看看她就走,没想到一会儿就天黑了。
赵恒诧异起来:“我是过了早朝用了午膳就过来的,与你才进来没多久,怎么就晚上了?”再去看看钟漏,果然也是时辰了,奇道:“今日怎么这时间一眨眼就没了。”心中就有些委屈起来,两人统共还没说几句话呢,怎么就天黑了。
刘娥见着他这样有些委屈有些撒娇的神情,心也不禁软了。他这样的神情好久没见了,还是在自己被逐出襄王府前,他有时候与自己在一起时,会有这样的神情。自出了变故以后,他忽然间就长大了,为了改变他们的命运去努力拼博,脸上就越来越有威仪,再也没有这样的神情了。
这一个月的皇帝生涯,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使得他居然向着自己撒起娇来。
刘娥笑着抱住赵恒的手臂,摇了摇,道:“三郎也陪着我一起吃吧,你不饿,我也饿了。”
赵恒无奈地叹了口气,摸摸刘娥的头:“我自然是要陪你一起吃的,难道还会抛下你一个人吃吗?”
雷允恭听得明白,当即就让小内侍从万岁殿中,将食盒拎过来。
小屋中亮起灯来,两人一起用膳。如今在孝中,东西也是简单,也就是七八样素食汤点。见赵恒风卷残云般吃了大半,雷允恭欢喜地眼睛都眯了起来,向着刘娥奉承道:“幸而是刘娘子陪着一起吃,官家素日连这一半都不足。”
赵恒横了雷允恭一眼:“要你多嘴。”
刘娥笑着捧了茶来给赵恒:“那今日真是吃得多了,快喝些茶消消食。”
正消着食呢,不识趣的雷允恭又进来了,一脸小心翼翼地提醒:“官家,戌时到了。”
任谁与心上人久别重逢蜜里调油的时候,看到个有个不时出来打岔的厌物,也会恼怒起来的。赵恒顿时放下脸来,喝道:“戌时到了又怎么样,要你罗嗦,滚出去。”
雷允恭见天色已晚,只得硬着头皮来提醒皇帝应该走了,却被皇帝喝了出去。雷允恭不敢再停留,却也不敢不继续提醒,只得退了几步到了门外,还是苦着脸探头进来道:“官家,不是奴才罗嗦,实是崇政殿还有折子,宰相们明日都等着呢!”
这却是正事,不能再留,刘娥开口道:“官家,朝政要紧……”正想劝说他走,但看着赵恒的脸色,还是把话临时改了:“要不,再坐一刻再走?”
赵恒原本阴沉的脸色顿时转晴,拉着刘娥的手,心满意足地道:“好。”他拉着刘娥的手,不停地说着自己这一个月是如何想她,如何在想她了的时候就来这里布置一番,又抱怨自己吃得不好,睡得不好,朝臣们如何可厌,一点点小事磨叽来去。比如大行皇帝的谥号,就吵了整整十天,最后定了“至仁应道神功圣德文武睿烈大明广孝”这十六个字,每个字都是吵出来的。
刘娥就不解:“都是好字,有什么可吵的。”
赵恒就哼道:“好字多了,人人都要当自己拟的那个才是好的,别人必是不好的。还有人比出大行皇帝赞过他的诗,说必是大行皇帝心中也是喜欢他拟的字……”他说得又急又快,生怕说慢了就来不及了似的,刘娥只含笑静静地听着他说话,这一刻,当真是惜时如金。
雷允恭忙悄悄吩咐了内侍们准备着灯烛照着路,哪晓得躬着身等了两刻钟,皇帝还没动窝,只得又探头进来,悄悄在赵恒身后给刘娥使眼色。刘娥就推了推赵恒示意他往后看,赵恒却不肯扭头,只捏着刘娥的手看来看去,就是不肯动。
刘娥只得抽回手,推推赵恒道:“三郎,该走了。”
赵恒佯作不知:“一刻钟到了吗?”
刘娥看雷允恭一眼,雷允恭就回道:“回官家,已经是两个一刻钟了。”
赵恒恼道:“哪里这么快了,”向着刘娥道:“朕还什么都没做呢,就是聊两句而已,定是这奴才弄鬼。”
刘娥见雷允恭畏畏缩缩的样子,只得笑着推推赵恒:“官家先去吧,我如今进宫来了,接下去有的是时间说话呢。”
赵恒哦了一声只得站起来,雷允恭忙进来为赵恒披上披风,赵恒磨磨蹭蹭地往外走,走几步又回头看刘娥一眼。
刘娥只得站起来,拉着赵恒的手,两人一起往外走,出了房门,就见着外头天已经黑下来了,见着小内侍们前后提灯引道。
赵恒松开刘娥的手,走下台阶,道:“外头黑,你就不用送我了。”
刘娥站在门外,也道:“那三郎走路也要小心着。”
赵恒却没走,怅然若失地虚握一下空着的手,站在那里却没走,扭头对着没话找话:“一下子换了个陌生的地方,你会不会睡不着?”
刘娥笑了:“官家色色准备周到,我必是会睡得好的。”
不想赵恒忽然转身往屋里走:“我还是不放心,我再去看看。”
刘娥阻止不及,怔了一下,忙跟了进去,却见赵恒虽进了门,却站在门边有些发呆。
刘娥跟进,看着他的神情,揣测着:“三郎可是不想走?”
赵恒没有回答,却是眼神游移。
刘娥试探着问:“要不,今晚就留下来不走了?”
赵恒眼神顿时亮了,看着刘娥,整个人都变得生动有神起来,一扫之前的没精打彩,却是什么也没说,只眼神闪亮地看着刘娥。
刘娥看了他这副样子,心里又酸又甜,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如今却是国孝当头,只得附耳低声提醒他:“如今还在孝期呢……”
赵恒却似被提醒后发现了新办法,一把握住刘娥的手:“我自然是知道的。我就是留下来,我什么也不会做的,我就是想看着你罢了!”
刘娥张了张口,还欲再劝:“三郎……”
赵恒却已经似下定了决心,转身对雷允恭下令:“允恭,你去把折子搬过来,今晚朕就在这里批公文。”
雷允恭张口结舌:“这、这……”
赵恒瞪他:“这什么,快去啊!”
雷允恭一个激凌,立刻应道:“是。”
刘娥还没说话,就见着雷允恭转身就跑了,急地拉赵恒的手:“三郎,你如今是官家了,不可以还这么任性。”
赵恒却往书房走走:“就因为我是官家了,我才明白我该做什么。孝道不是做给人看的,而是在心里。我不误朝政,也不误自己的心。”说到这里,他看着刘娥,眼睛闪亮。刘娥看到他这副神情,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雷允恭转眼就把一堆奏折端了过来,赵恒就埋头看起来。
刘娥磨好墨,放下墨锭,见赵恒埋头看奏折,正准备出去时,赵恒却道:“哎,你去哪儿?”
刘娥道:“官家专心理国政,妾身不敢影响。”
赵恒却道:“不会,你就坐这儿,不影响。允恭,你去找本书给刘娘子看着,免得她无聊。”
刘娥只得自己在书架上找了一会儿,找了本之前在宫外看了一半的书,坐在赵恒的身边看起书来。一开始她还看了会儿书,又偷偷看赵恒,见着他专门批注奏折,也就自己低头看书,不觉得也入神了。这却也是素日赵恒来薜萝小院时,两人就这么安静独立的方式。
然后她却没想到,这时候赵恒却在偷偷地看着她。也就是批完几本奏折,忽然就抬头看看刘娥还在不在,见她还在,就有些安心地继续批阅起来。
等他把一堆奏折都批完的时候,再抬头看,却见刘娥看书正看得入神,就走到刘娥身后,问她:“看到哪一段了?”
刘娥顺口:“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抬头见他负手站在那里,神情甚是得意,惊诧地问:“你批完了?”
赵恒一挑眉:“那是自然,”说着就坐在刘娥身边,拿过她手中的书来,翻了翻,见是《战国策》,就问:“你却看出什么来了?”
刘娥就说刚才那段史料,道:“若单篇论,似有道理。但若以其他书佐证,则不经得很。考烈王有三子,若幽王为春申君之子,那后二子呢?可见考烈王非不能生子。且春申君年长,考烈王年少,岂有长者患少者不能生子而代劳的?”
赵恒也笑了:“可见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从前看到这段时也问过太傅,太傅说,不过是秦人灭楚以后,恐民心思楚,因此编派出来恶心人罢了。”
刘娥也明白了:“原来如此。若连幽王也不是正统,楚人又护得哪家大王。可见这血统也不过是说说罢了。”这时候就说起之前接的圣旨来:“虎捷都指挥使刘通却又是谁,怎么就成了我父亲了?”
赵恒也笑了:“以后你须得记住了,你出身太原,前虎捷都指挥使刘通是你父亲,后汉右骁卫大将军刘延庆是你祖父。”说着自书桌上拿了一个早有的文书来递给刘娥,说:“这是你祖上三代履历,可要记熟了。”
刘娥接了,笑问:“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赵恒道:“我叫钱惟演和张旻早于半年的时间,去旧有档案中寻找,却是打后周开始,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姓刘的,一个个找过来的。既要时间对得上,又得是后嗣无人的,偏这刘通还是祖籍太原的,卒于军中,并无亲族,如此就更好,实是难得凑上这么合适的。”
刘娥就明白了,笑道:“怪不得我听说年年朝庭开科进士的时候,对考生履历查得格外地严。也常常听说有官员的履历对不上号给查出来的,却原来天子也带头造假了。”
赵恒指指她,笑骂道:“好没良心,白辜负人一番心意呢!你没这么个履历身世,将来进封时,必会有人挑刺。我叫惟演在吏部把东西都补齐了,便是防着将来有人查。”
说了一会儿,雷允恭就走过来陪笑:“官家,二更了,您明儿还要早朝呢。”
赵恒叹了一口气,同刘娥道:“烦得很,做皇帝一点都不自在。”
刘娥只觉得这次相见,赵恒竟是别扭了许多,但又特别地粘她,只得哄他道:“有不自在,才有大自在。”
两人入帐睡下,却又有些睡不着,都有些兴奋。
赵恒就推她:“你可知道为什么要让你出身太原吗?”
刘娥想了想:“可是如今朝堂上轻视南人?”
赵恒叹道:“如今朝堂上官员也分了几拨,一拨是最早跟着周世宗、与太祖太宗南征北战,如今若论起源头来,祖辈甚至都在晋、汉就为官的,这拨人最核心的,就是太原籍的;另一拨,就是跟着后蜀、南唐、吴越等纳土归降的臣子们,大抵分为江南与川蜀两派;还有一拨,是大行皇帝在时,开科会大力提拔的新贵。你出自蜀中,结姻江南,如今再安排一个太原的出身,那就四角俱全了……”
此时两人躺在帐子里说着悄悄话,灯烛暗了下来,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两人。
赵恒絮絮叨叨地说着,刘娥正听着,忽然就没声音了。
刘娥有些诧异,等了一会儿,赵恒却再没有声音。
刘娥抬头看去,却见赵恒迅速将头扭到外头去了。
刘娥伸手去扳赵恒的肩头:“三郎,怎么不说话了。”
不想没扳动赵恒,刘娥手中却摸到他脸颊上有水,惊得坐起来,再去看他,却见赵恒脸扭向外头,竟已经泪流满面。
刘娥怔住了,声音发颤:“三郎,你怎么了……”
赵恒坐起,忽然伏在刘娥的肩头,低声哭了起来。
刘娥神情由疑惑诧异到心疼,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只是轻轻抚拍着赵恒的后心以示安慰。
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刚登基的皇帝,会在半夜无人时,竟如此崩溃大哭。
赵恒哭了好一会儿,才在刘娥的抚慰下,慢慢平静下来。他接了刘娥的手帕,扭头拭泪,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声音暗哑:“你可知道,这大半个月,朕是怎么度过的。”
刘娥只觉得心头抽痛,她知道为君不易,却没想到,他身上的负荷,如此沉重。她哽咽道:“三郎,你若想说,我听。你若为难,我一直在这里。”
赵恒张了张嘴,忽然间又双手捂脸,好一会儿才闷声开口:“那一天发生了什么,我到了如今,还是没能明白。有件事你却不知道,那日我去了吕相府之后,三郎忽然跑出去溺水而亡了。”
刘娥大吃一惊,抱住赵恒,竟是不知如何安慰才好,良久才道:“或是这个孩子与你无缘,将来,必是会有更多的孩子……”
赵恒双手紧握,不住颤抖:“那日王继恩去找吕端,你可知他为何忽然行此谋逆之时?却是我入宫之后,才知道是王继恩和母后合谋欲拥立大哥继位,李继隆欲行兵变,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知枢密院事赵镕均有参与!”
刘娥安慰他:“幸而三郎吉人自有天相……”
她本是劝慰之语,哪晓得赵恒忽然爆发地一捶床柱,恨声道:“什么叫吉人自有天相?朕一日之内,失去儿子,失去父亲,被母后算计,被大哥谋位,有何吉可言?”
刘娥听着他字字泣血,思及他的心情,也不禁替他难过起来,去拉他的手,轻轻安完:“三郎,不是的,那只是王继恩胡为罢了,你可问过……”
赵恒双手发抖:“朕登基都这么久了,却不敢去提审王继恩,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继恩虽然桀骜不驯,但一直以来,是父皇真正的心腹,他当最知道父皇心意的,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拥立大哥?而母后她一向贤德不过问政事,她为什么又勾结王继恩去做这样的事情?难道当真是父皇不认可我?父皇他真的至死都认为只有大哥才能继承大统吗?”这却是一直压在他心头最大的恐惧,他不敢面对,不敢去细想,若要一想,他这一生中最景仰的父皇、最尊重的母后、最崇拜的兄长,难道都这般嫌弃他、不接受他、憎恨着他、算计着他吗?他这一生至爱的人,除了小娥以外,竟是都抛弃他了吗?
这种心理,在日日夜夜折磨着他,让他度日如年,让他食不甘味、夜不安寝。登基之后,他不敢去查问这件事,不敢去追究这件事,甚至不敢去回想这件事。他如同行尸走肉般处理着繁重的朝政,他甚至不敢面对朝臣,问他们是不是也觉得他不配当这个皇帝?当他面对从未处理过的朝政之事时,不知道如何判断时,更觉得是否朝臣们也在认为他没能力当这个皇帝?
在这样的日子里,他煎熬着,终于盼到了刘娥进宫。
一开始他对自己说,不要引人注意,不要去看她。可临到她进宫那天,他忍不住了,他对自己说,只看她一眼,他就走,不让别人发现就是。可是见了她以后,他忽然就撑不住了,整个心态都崩了,就如同走失的孩子看到母亲一般,什么也不顾地就只想抱着她那温暖的怀抱,生怕再找不着她了,生怕再留下他孤独一个,无人理会。
他不敢离开,不敢再回到那个孤独的崇政殿,不敢再面对那些似乎隐藏在黑暗中的鬼影幢幢。他磨蹭着不肯走,一直磨蹭到吃晚饭,一直磨蹭到天黑,越是磨蹭,越是依恋。如同在寒天跋涉的旅人,在小屋中得过烤火的温暖以后,更不肯出去面对外面的寒冷与孤独。
他如今只有她了。
他只想宠着她,不想把这些自己都不堪面对的事情让她知道,所以他不停地找着其他的话题,可是只有两人在帐中的时候,只有两人的世界,这样温暖柔情到让他完全失控,让他情绪崩溃。
他不能抑止地大哭,伏在刘娥怀中尽情地哭。此刻的他不是皇帝,此时无人看到他的眼泪,他可以在心上人的怀中做一个卸下盔甲的无助之人。因为这世上只有她,是他唯一可以信赖、可以放下心防的人了。
“我做错了什么,我一直对父皇母后孝敬有加,我争这个太子也是希望救出大哥。我做亲王,做太子,一直兢兢业业,我自问没有对不起谁,我自问没有做错过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一直这样喃喃地说,反复地说。
刘娥不住地安慰着他,她终于明白,这一天他的反常、他的幼稚、他的撒娇、他的依赖、他的留恋,那是因为他这段日子,过得太苦太苦了。
“你要相信自己,你始终是最好的。你才是大行皇帝深思熟虑选中的储君,他用了这么多年选择、反复考验,才在最后定下了你。你怎么会怀疑自己不被认可呢?”她说。
“不,你不用安慰我了,我心里知道。”他固执地。
“不,你只是一叶障目了,你是祭天告庙的太子,你得到先皇的册封,你得到去宗庙的许可,你得到百姓的拥戴,你得到宰相的臣服。你就是天子,你就是独一无二的大宋天子,没有人能取代你,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你怎么会因为一个阉人的妄想,一个后宫妇人的软弱而否定整个天下对你的拥戴。你是皇帝了,你已经是皇帝了,你也会是个最好的皇帝。”她反反复复地在他耳边这么说着,她的手在他的后背,一直轻轻抚摸着。
好半晌,他渐渐地平静下来,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传来酣声,他睡着了。
刘娥看着他的睡颜,却没有办法睡着,只一直守着他。夜里他稍有翻动,她就又伸手轻轻地抚摸着他。一夜也不知道多少次,最终到天亮的时候,刘娥也是支撑不住睡着了。
赵恒又醒了,他没有再翻动。半夜他数次半梦半醒,总有一双手,一直在安抚着他。这一次,他没有动,他觉察到她已经睡着了,他不忍心再惊醒她。
他看着她的睡颜,或许他最大的幸运,就是在这深宫中,他还有她。
小娥,我知道你会一直在朕的身边,一直在朕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像今天这样支持朕。你不知道,这个皇宫是多么地孤寂,朕拥有天下,站在最高处。可是谁又能知道朕的恐惧、朕的无助、朕的无处逃避呢?幸好,朕还有你,朕还有你!
次日起来,阳光灿烂。
赵恒不让人惊醒刘娥,自己悄悄起身,到外间换了衣服,自暗门处回了崇政殿。那门一关上,就如同隐形,再看不出来。
他这一走,这小院中的侍从都跟着撤了,小院中便如其他新宫人的院落一般,也是四名内侍,四名宫女服侍。内侍是雷允恭的徒弟,而宫女有两个是原来如兰如芝两人,另有两个原是宫中老人。
除如兰如芝外,其余几人都是宫中顶尖的,有两个内侍原来还是崇政殿侍候着的,总以为自己不是要服侍皇帝就是要服侍皇后,不想被派了这里来去服侍新进宫的宫人,原还满心不愿意。不想那位人还没进来,皇帝倒是天天过来,一草一木,一器一物都是亲手布置,用心非常,就知道这位主子来历不凡。见了她第一日进宫,皇帝就亲自来等着,又呆了一整天,还睡在这里,天明时自己悄悄走了,还叫不许惊动,心里更是将这位娘子敬畏到了天上去。
见刘娥起来,梳洗以后,服侍着用了早膳。如今刘娥刚进宫,未定位份,这几人将早膳送上来的时候,只陪不是,说是皇后旨意,诸人皆以才人份例供应,简薄了些,慢待贵人了。
刘娥不以为意,反而安抚几句,又慢慢地问起宫中诸事,这几个也就将自己所知尽说了。
如今先帝的妃嫔,都随着太后住进了嘉庆殿中。皇后住在寿成殿,原来东宫的旧人还有杨氏住在玉宸殿偏殿,戴氏住在寿成殿偏殿。昨日与刘娥一起入宫的还有曹氏与杜氏住在栖云殿偏殿,陈氏住在玉宸殿偏殿,刘娥如今住的就是翠华殿的西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