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元侃去刘娥那里时,还未说起,刘娥就先提了此事:“王爷可知皇宫扩建之事。”
元侃自然是知道此事的,于是就将自己近日来的担忧之事说了。刘娥叹息一声,就说起自己当年逃难进京,于得胜后街的孙大娘果子铺求生之事,说起那条街上的各个小店铺,说起那些小摊主的诸般故事,又说起那年走火,整条街巷被清理,有许多人因此失了生计,甚至就在这次的冬天就有人冻饿死在巷口。她又说起四丫的故事,直至四丫难产而亡的事情。
元侃听着听着,已经明白了,他按住刘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他想,他明白了为什么他这段时间想就此事上表皇帝,但每每花了这么多准备表章,反复写了数次,总觉得似乎缺点什么,他的属官们也为这个表章出了许多的稿子,但他总觉得,这样的表章,恐怕是无法说服皇帝的。
而听着刘娥的话,他却觉得,情难自抑。他站起来,换了衣服,带着几名属官,走到皇宫附近,一条条街巷子走过来,问过来。最终,他进宫去见了皇帝。
此时已经将近黄昏了,皇帝正准备用晚膳,听着襄王求见,也是诧异:“他这么晚来做甚?”听说襄王从东华门外过来,买了旋煎羊、白肠、鲊脯、黎冻鱼头这四样外食,不由笑了起来:“难为这孩子有这份心。”
刘承规在旁边,也不禁凑趣道:“可是三郎想着官家,再是孝顺不过的。”
皇帝心情甚好,就叫了襄王进来,也将他带来的四样食物摆了开来,一起用膳。席间父子说说笑笑,元侃就提起当日在王府,常吃外食。后来入了宫,就吃不着了,常缠着楚王替他带了进来。因此今日经过东华门外,闻到这几样美食的香味,就忍不住买了下来。想起回去王妃素日也不吃这些外食,倒思及小时候父亲回王府,就常带这些东西给他吃。如今父亲在宫中,吃的都是御厨手艺,这些东西必是久违了的,因此冲动之下,就想进宫送给父亲。
皇帝哈哈大笑,他如今儿子们奉承多了,但元侃这般出于纯孝之心,巴巴带些不值钱吃依来给他的,倒是没有。心下倒有些感觉,先是赞了元侃的孝心,又说自己其实如今还经常叫人去外头买这些东西进来。又说起有一天半夜,与皇后与他说起吃小馄饨的事,当时他就连夜叫内侍拿了令牌,出宫去买了来与皇后一起吃,吃的时候还是热乎的。
当下皇帝又如数家珍地说起城中诸般美食,什么州桥边的梅花包子、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御廊西的鹿家包子,大相国寺和尚的红烧猪手,夜市里的水饭、爊肉、干脯、獾儿、野狐、鸡免肚肺、鳝鱼包子、姜豉类子、批切羊头、辣脚子、姜辣萝卜、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纱糖、水晶皂儿、广芥瓜儿、芥辣瓜旋儿、细料馉饳儿、炒猪肝尖儿,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等等。
他年少时就为游侠无赖儿,这街面上没有不知道的东西。及至后来南征北战,停息下来,又当了开封府尹。哪里比得元侃十岁前不过偶而得些父兄带来的几样美食,十岁后入宫,更加一无所知,他知道的这些,也不过是出宫开府以后,偶而上街略知一二罢了。
如今听着父亲说起来,十分感兴趣,不由地于脸上都露出惊叹佩服的神情来。这可不是儿子敬仰父亲,臣子崇敬皇帝的神情,这种更像是他年轻时在街市上以本事折服其他玩伴时得到的同样神情。这神情当年如何刺激还是少年的赵光义,如今只有更加刺激已经步入老年的皇帝。
那一刹那,他又回到了当年,当下更加兴致勃勃地细说起来。说到后来,皇帝又叹:“你们年纪太小,有许多如今都不曾吃着就没了。那滴酥水晶鲙原是陈十二做得最好,我还是小时候吃过的,如今是他儿子在做,远不如他的手艺……”
元侃趁机道:“儿子今日买黎冻鱼头的时候,就听店里买的人说,黎跛子将来若是搬了,也不知道哪里能再吃到这个,儿子今日能吃到这些,就怕将来再吃不着了。”
皇帝了怔一怔,不由停了箸,细思起来。元侃见状,也不再说,只作不知。次日皇帝就召了宰相,问及皇宫扩建的拆迁之事,听完以后,就叫了群臣来,历数了一通皇宫附近的美食,引动群臣也怀念起来,众人纷纷交流了各自最喜欢的美食心得,说得停不下来,差点让朝堂变成美食交流会。
最后皇帝就道,天子为万民父母,皇宫再小,俭省着也能住。若为了扩建皇宫,教这些人都失了住所,却不是他想看到的。因此就下旨,自此起,皇宫不再扩建。
消息一出来,皇宫附近的店铺皆都家家庆祝,连做了三天的打折酬宾活动,有几家连已经收山的老师傅,都再度出来贡献手艺。元侃忙让护卫排队去买了,带来给刘娥品尝。
那细料馉饳儿端上来的时候,汤还是热的,刘娥吃了也赞好,说:“我素日吃的,都不及这个。”
元侃就说:“这徐师傅好多年都不曾做了,这才是细料呢,一点肉筋子都要挑了出来不许有的,这皮也特别薄,尤其这调料,他这帮徒弟都及不上。”又学起皇帝跟他说市井小吃的内容来,道:“回头咱们悄悄地就将这些都一道道吃过来,再看看在什么近年新出的好点心来,我也送给父皇母后尝尝。”又说起皇帝说的时候,馋得一边侍候的内侍们都要扭头去偷擦口水,引得刘娥也笑了。
元侃又见旁边的书桌上摆的书,就问:“你从前爱看《太平广记》,还有《花间词》,不是故事就是诗歌,又好看又好记,《论语》《孟子》你看得下去吗?”
刘娥叹道:“我从前没读过书,也静不下心来看书,所以才会只晓得看那些浅近的。如今长日无聊,我便安下心来好看书。虽然一开始难读,但学进去了,倒比那些更好。”说着也不禁感叹:“怪不得说这是圣人写的书呢,这书上都是做人的道理,那些道理有些人一辈丢了性命,也悟不出一两条来。如今这书人说的,这是能值得人几百辈去体察的。”
元侃听了,也不由的感叹:“我们都是从小要苦读这些书,在宫里时,父皇还随时考校我们呢。当时我们只嫌背得麻烦,哪里又懂得这些道理呢。”他看着刘娥:“可见古人说,书上学来终觉浅,你虽然读书不多,但像我们这样的读了书,也不过是两脚书橱多些,能学进心里的,才叫有用。”
刘娥听了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又懂得多少,终是你们这些读书人懂得多。”
元侃却感叹:“如今科举拿这些书考,虽然都能答得上来,但却未必都能够真正领会这圣人之意。”
刘娥也不由感叹:“但我看了这些书,却觉得好。以前我觉得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么多的事,受这么多的苦,心里一直觉得很有些怨念。可是真正看了古往今来这么多事情以后,才觉得自己经历的这些事,根本算不得什么。这世界上还有许多许多我所未知的事情,比如有些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可是后人没有看到,又会重新犯一次错。如果他们早早看到,是不是不会发生那些事了呢?”
元侃点头:“这就是所谓‘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
刘娥笑道:“果然是三郎有文才,这样的话,我再是说不出来的。”
元侃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又要胡说,我又哪里说得来这样的话。这是唐太宗的话,出自《贞观政要》。你这里的书还太少,我回头叫张旻给你送一些来。”
刘娥忙道:“可要多送一些。”
元侃笑道:“放心。”又想起一事来,道:“过几日我带几个人过来,在院中赏花起社,你要不要也过来?”
刘娥想了想,摇头道:“我如今还是不好见人,免得给你招来麻烦。”
元侃想了想,道:“不如你扮成男子,就说是张旻的表弟。”握紧了她的手:“你放心,我们终有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地携手而行,站在世人面前。”
刘娥握紧了手:“会的,一定会的。”
汴京的春天,带着些暖意到来了。薜萝别院的桃花,开得格外灿烂。
元侃昨日已经带话,今日早朝后过来。刘娥指挥着侍女们在桃花树下,设了红泥小炉,备了全套的茶具,取水烹茶,等候着元侃到来。
不久,听得院外朗朗笑声,正是襄王元侃来了。刘娥抬头看去却见一行人走入小院之中。
当先自然是元侃,随后跟着钱惟演、张旻,最后跟着的三个青年书生,却都是她不曾认识的。
自元侃成亲之后,为避王妃郭氏猜忌,便托言自己与钱惟演、张旻等人组成诗社吟诗作赋,每次到薜萝别院,都以诗社聚会为由。
张旻就向众人介绍:“这是舍表弟刘锷,从外地来,寄居此地读书。”
刘娥细看去,见着三人中,一个风神俊朗,如玉树临风,另一个略高,身形矫健,疏阔放涎,还有一个略矮,却是颇有傲气。
众人见着一个少年站在花树上,俊秀得紧,当下也随意地点了点头。只那高个子眼神一闪,在她身上一看,却又往着张旻、钱惟演与元侃身上一扫,只停留在元侃身上,笑了一笑。
刘娥就觉得那人的眼神跟钩子似地,叫人胆寒,再见他这一笑,就知道他已经看出端倪来了,不由地起了几分警惕之心。
就见着钱惟演笑道:“刘小哥,这高个子的是张疯子,矮个子的是王瘤子,不高不矮的是杨神童。”刘娥细看,果然见那矮个子脖子下有个瘤子。
这“张疯子”和“王瘤子”听了钱惟演这等介绍,倒是毫无恼意,仍是笑吟吟地,那“杨神童”却恼了:“钱七郎,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要是再这样乱叫,我就跟你绝交。”
刘娥就想起昨日元侃说的话,这三人说,风神俊朗的想必就是杨亿,是大名鼎鼎的浦城童子,十一岁便以才名满天下,朝廷特召他入宫,授为秘书省正字。皇帝问他:“你十一岁为秘书正字,知不知道哪些字要你来正的?”他便昂然道:“诸字皆正,唯有朋字不正。”一句话就指朝堂有朋党,一时皆惊。皇帝反而因此欣赏,这几年来,一直在御前拟旨草诏,前些天又特赐他进士及弟,入值集贤院。
那王瘤子却是王钦若,原是本次科考殿试第一名。一个状元眼看已经到手了,结果一高兴,和这次也是考中一甲的同窗许载两人太高兴了,纵情喝酒,袒腹失礼。结果被御史参了一本,皇帝大怒,结果丢了状元。因此颇为郁闷不平。
钱惟演见张咏看着刘娥,索性对刘娥道:“这那张疯子名叫张咏,人家说他性子乖张,他索性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乖崖,到处嚷嚷着自己既乖张又崖僻。”转对刘娥道:“这人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让帽子吃馄饨的那个疯子。”
刘娥抿嘴儿笑了,想起钱惟演上次说的笑话,某人上街去吃馄饨,偏生他帽子上的两条带子太长,每每垂头都掉进馄饨的碗里头去,他提着左边的带子掉进右边的,提着右边的掉进左边的,结果反复几次,竟自己先大怒起来,把帽子恨恨的掷进碗里头说:“你这么想吃,我就让你吃个够,我宁可不要这个帽子了。”想起钱惟演每每笑话开讲,必说:“那个帽子吃馄饨的人哪,又如何如何……”前前后后拿这个帽子吃馄饨的人也不知道说了多少笑话传奇,谁知道今天故事的主角,还当真在她的面前出现了。看着这瘦瘦高高的张咏,不知怎么自己实在是忍不住笑,也不知道钱惟演说的那些笑话,是不是真的都发生在他的身上。
张咏见了刘娥忍笑,又看了刘娥一眼,笑指钱惟演道:“钱七郎可是又在说我笑话了,我就知道他们背后都不说我好话。”
刘娥看张咏,忽然问:“先生可是有一身好武艺?”
张咏夸她:“好眼力劲,我年轻的时候学做游侠,走了许多地方,遇上许多强人。我也颇杀过几个人来。”
刘娥吓了一跳,不敢再说话。
元侃忙笑道:“乖崖先生杀的可都是恶人,救人济危,最是侠气。今日有幸在这里起诗社,小——小锷,有劳你替我们烹茶了。”
刘娥坐请众人坐了下来,看着刘娥煮水分茶。
却见小几上摆放着十余种器具,诸人都是识家,自然辨得好坏。
侍女捧来早几日取来的扬子江零陵水,已经用细石养过一日。刘娥接过,倒入一只白色八角执壶里,取下旁边一只火炉里上面用铜盘预灸的北苑新贡太平嘉瑞龙凤团茶,将执壶放上,加了些上好银炭将火添得更旺。杨亿看那炉却是分为五足,吃了一惊,凑上去仔细一看,果然是陆羽茶经上那刻有八卦和一行小字“圣唐灭胡明年”字样的茶炉。就指给其他两人看,张咏看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再见刘娥自一只三角方眼的都蓝中,取出一只花瓣盘口漆茶托,然后将六只建州黑色兔毫盏一一摆上。再自都蓝中取出辗子,将灸过的茶饼放在辗子里,轻轻捣细,再慢慢地辗碎,用极细的筛子筛过后,再用茶勺慢慢地倒入黄瓷茶盂之中。
但见小火炉上的水冒出汽泡来,刘娥提起执壶,将水环绕着茶盂边慢慢注入少许,以茶筅慢慢地搅动,渐渐击拂。但见茶色浓郁,中间有一团细细的白沫,如疏星皎月,灿然而生,阵阵香气扑鼻。这便是头汤了。
刘娥将水倒入旁边的长颈壶中,以直线急速地来回快注,但见茶面不动,汤水却是色泽渐开,珠玑磊落。这便是第二汤了。
第三汤再如前直冲一次,以茶筅慢慢拂开,但见汤面上起了蟹眼大小的泡沫,此时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
第四次注入开水的量少,茶筅的搅拌频率也要低一些,便见华采焕然,轻云渐生。
如此往返,直到第七汤时,才算告成。
元侃等人静静地坐着,看着刘娥慢慢地炙茶、碾罗、烘盏、候汤、击拂、烹试,斜阳映着她脸上细微的汗珠,不时地有几片桃花飘落,洒落她的身畔。
刘娥慢慢地再以茶勺将茶汤分入六只兔毫盏中,端上小几笑道:“请用!”
杨亿等人接过茶盏,先是深吸一口气,将那茶的芬芳吸入心中,再看手中的茶盏,那光彩鲜明纹理畅达的好盏能够使茶色焕发,景随境出,盏如茶水之境。再将茶盏轻轻绕了半周,使那图案朝外,以示敬意,轻轻饮了一小口茶,噙在口中,顿时觉得一股清气直上泥丸。这一口茶下去,顿时散入四肢,但觉得指尖微微发烫,这才赞了一声:“好茶!茶好、水好、器好、艺好、境好!茶中五境已尽得矣!”
元侃笑道:“我倒不信了,杨承旨是茶道行家,便是宫中的茶,能得你这五境评语也难,他才学了多久的茶艺,岂有你夸得这般!”
张咏笑道:“杨大年在茶道上最苛了,岂会胡乱赞人的。这茶道琴艺,倒不在乎学习时间长短,而在乎意境。一个心境小的人,断乎制不出大气象的境界来。刘——刘小哥气度高华,于此道不谋而合。”
元侃心中得意,却不在面上表露出来,看了一眼刘娥道:“这一句气度高华倒也罢了!”
刘娥轻击掌,就听得室内一阵琴声传来,有歌声传来:“巫阳归梦融千峰,辟恶香消翠被浓。桂魄渐亏愁晓月,蕉心不展怨春风。遥山黯黯眉长敛,一水盈盈语未通。漫托鵾弦传恨意,云鬟日夕似飞蓬。”
张咏鼓掌笑道:“今日杨大年得了头彩了,此诗最得李义山之神,这可不是你最得意的无题吗?”
过得半会儿,又传来一曲:“锦箨参差朱槛曲,露濯文犀和粉绿。未容浓翠伴桃红,已许纤枝留凤宿。”
杨亿鼓掌笑道:“金碧辉煌,是钱七郎的玉楼春。”
再过得片刻,又传来一曲:“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这时候倒是王钦若大笑了:“踏莎行,是寇老西儿的词。”
这些都是这几人的词作,如此说说笑笑饮茶听曲,杨亿等三人初时还拘谨,此时慢慢也放开了,就说到这几日的朝堂之事。
元侃就道:“前日左正言宋沆、尹黄裳、冯拯和右正言王世则、洪湛等五人在宫门前一齐上书,请求尽早册立皇太子。朝上臣工,也有人响应。不想父皇看了奏表之后大怒,领头的宋沆当场罢职黜落。今日听说已经拟旨,尹黄裳出知邕州,冯拯出知端州,王世则出知象州,洪湛出知容州。我却是不明白,就算是言官上奏,置之不理也罢了,为何要如此重处?这让言官将来如何直言?”
杨亿就摇头笑了起来:“王爷却是过于厚道了些,宋沆上奏,又岂是自己主张,必是背后有人,所以才惹得官家动怒。”
元侃明白他的话,又皱眉:“如今二哥已经是皇储了,又能有什么变故?”
这几人都是他这一系的,明白这些时日以来,为着元侃先是救济灾民,又以百姓安居为由,奏请皇帝改变扩建皇宫之事。就教许王私心以为,他触犯了许王为开封府尹的权力范围,因此上对他这一系的臣属多有打压。
当下张咏就冷笑:“任开封府尹,不过是得了暗许,但圣心未定,他自然难安。若立太子,是要祭天告庙,晓喻中外的事,只要立为太子,这地位就不会轻易移动了。唉,当真是画蛇添足,反成败笔。”
王钦若却摇头道:“也未必是败笔。只要他们开了这个头,后面自然还有臣子上奏。东宫缺位,朝堂不稳,言官上奏,天经地义。请求的人多了,自然会形成力量。直到变成所有人都在议的话题时,宰相们在大朝会上,也得提这件事吧。只到大家都形成太子必须要立了的心态,官家自然也不能不顾全大家的想法吧。”
钱惟演一惊:“正是,官家这么做,正是防微杜渐啊。如今只是言官上奏,若官家置之不理,会有更多大臣处于投机心理,帮助许王游说官家,甚至变成朝堂上的站队,最后变成不得不拿到朝堂上来议的政事了。到时候若是官家不立太子,则与更多大臣对立,若是立了,则就成了被迫而立。”
元侃一惊:“正是,所以父皇大怒,原因为此。倒不如一开始就绝了这些人的心思,才省得日后麻烦。”
张咏忽然笑了笑:“王爷何不借此机会,进宫劝说圣人,派人去探望一下南宫。”
元侃:“你是说……大哥?”
王钦若想了想:“妙极。”指着张咏:“原也是你这样奇诡之人才想得出来的,正是声东击西之举……”
刘娥只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几人说话,间或煮茶送上。
几人又谈天说地了好一会儿,这才辞去。
等人都走尽了,元侃就问刘娥:“这几人何如?”
刘娥笑道:“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
元侃鼓掌而笑:“果然进益了。我虽不敢比山巨源,你却有韩氏夫人的雅量。”
刘娥说的正是《世说新语》中的一段话,却是山涛与嵇康、阮籍交好,夫人韩氏便暗中偷窥丈夫这两个朋友,及至两人走后,山涛问夫人有何感受,夫人就说,你在才能雅致上虽不如他们,却能有足够的见识气度与他们相交。
这话引得极妙,用得极好,元侃为皇子之尊,其才能雅致自然无法与这些才子们相比,能与他们相交的,自然也只有见识与气度了。刘娥这话引得恰如其份,这说明她最近读书又进益了许多。
元侃看着她,心中又是喜欢又是自豪,谁能相信这样出口成章、雅量高致的美人,几年前还目不识字,写封信十余个字倒有一半都是白字。这些年,她简直是由着自己一手雕琢成形,却又蜕变得让自己都时时刻刻充满了惊喜。今日这一句引用,便是那些京中才女,也未必有这份底蕴。
刘娥问他:“三郎今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呀!”
元侃笑道:“你猜猜看?”
刘娥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慢慢地道:“许王近来一直生事,难为三郎忍得下。这几日见你看史记呢,汉高祖刘邦有意改立赵王如意为太子,将重臣周昌派为赵相。吕后得张良指点,请了商山四皓来,高祖见着了商山四皓,便知天下士子之望,已在太子,无可更改。许王自任开封府以来,兼着宰相之职,将事务之权,抓得极紧,又对三郎有所忌嫉。三郎遇上有事务之权的地方,便处处辞了,以避许王锋芒。但是毕竟,留一条退步,这条退路,便是天下士庶之望,对吗?”
元侃指了一下刘娥的额头,笑道:“你这小脑袋瓜也反应太快了吧!我和惟演几个想了好些时日才想出的路儿,你倒是听到边儿就猜到了。”他慢慢地道:“不错,这三个人,是天下才子之首,他们就是我将来的商山四皓。”
窗前,片片桃花飞落,正是春深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