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歇缓缓伏下叩首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君王蒙难,是楚国的耻辱,更是我们为臣子的耻辱。救大王脱困,是我们为臣子的本分。黄歇不敢邀功,不敢领赏,只望大王回国,能够拯救国难,收拾民心。”
楚王槐满口答应道:“好,好,寡人答应你。你快快请起。”
黄歇站起来道:“臣先走了,请大王安心,臣一定会尽快救大王回去的。”
楚王槐看着黄歇蒙上脸,跃窗而去,握紧了拳头,满脸杀气。
宋玉焦急地在驿馆房间里来回走动。
门外传来敲门声,宋玉受惊地跳起来,叫道:“什么人?”
就听得有人道:“是我,开门。”
宋玉听出声音来,忙打开门,便见黄歇疲惫地走进来,急问道:“子歇,怎么样了,找到大王了吗?”
黄歇点了点头道:“找到了。”
宋玉道:“大王怎么样了?”
黄歇沉默着,没有说话。
宋玉急了:“你说啊,大王怎么样了?”
黄歇掩面,好一会儿才放下来:“我当真没有想到,我们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大王……”
宋玉一惊:“怎么?”
黄歇叹道:“国家危亡之际,他没有忏悔自己的错误,没有关心楚国的安危,心心念念的只是自己的王位。他想着回国复位,要报复现在的大王。甚至到了最后,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纳谏了,后悔了……可是,不过是玩弄权术罢了,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宋玉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若是这样的话,他回到楚国,又是一场祸患。我们怎么办,真的要救他吗?”
黄歇苦笑:“这样的君王,何堪我们效忠?这样的国家,实在是前途渺茫。”
宋玉道:“那你……不回楚国了?你要去哪里,留在秦国吗?”
黄歇摇头道:“子玉,我、我不知道。”
宋玉叹息道:“如今的楚国,一败涂地,只怕以后根本没有机会与诸侯争胜了。至少这一二十年,是无法恢复元气了。你我有志之士,不应该陷在这个烂泥潭中。你若真的要换个国家,还不如就留在秦国,必能够得到重用,一展所长。”
黄歇没有说话。
宋玉道:“得了,我知道你心里转不过这个弯来。你不就怕人家的闲话,说你是仗着与师妹的旧情……”
黄歇道:“闭嘴。”
宋玉道:“师兄,男子汉大丈夫,想的是令诸侯平天下,建功业留万世,何必计较区区小事?”
黄歇沉默片刻道:“我把大王救出去,就当还了大王、还了夫子的情分,从此以后,各归大道。”
宋玉道:“也好,秦国扣着大王,无非是想借战争的胜利勒索更多,他们终究还是要放了他的。”
秦宫红叶林中,芈月与黄歇对坐,几案上一壶酒、两只漆杯,还有一盘橙黄的橘子。
黄歇道:“我听到消息,说屈子又被流放了。”
芈月道:“楚国在这群人的手中,是无可救药了。王槐如此,子横更如此,我听说连子横的儿子,都是懦弱不能担当之人啊!”
黄歇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叹道:“我想回去看望夫子。”
芈月问他:“然后呢?”
黄歇一怔:“然后,然后……”
芈月问:“你是回来,还是继续待在楚国,侍奉这些昏庸的君王,浪费你的才智能力?”
黄歇沉吟不语。
芈月拿了个橘子,剥开后自己先吃了一瓣,又将剩下的递给黄歇。黄歇心不在焉地吃了。
芈月问他:“你觉得这橘子的味道如何?”
黄歇“嗯”了一声,细品之下,倒有些诧异:“这橘子……是从南方运来的吗?”
芈月道:“不,是我们秦国出产的。”
黄歇一怔:“秦国出产的?秦国也有这样甜的橘子了,我以前怎么从未吃到过?”
芈月微笑:“是啊,你以前自然没吃到过,这是新培育出来的。我记得以前夫子写过一篇《橘颂》,头三句是:‘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他们跟我说,橘子就只能在南方生长,到了北方就很难成活,纵然活了,长出来的果子也是苦涩难吃,没有南方的果子那样酸甜可口。我不信这个道理……”
黄歇没有说话,却又拿起一只橘子,仔细看看外皮,又剥了一瓣放到嘴里慢慢品味着。
芈月道:“我让他们移植了很多橘树,在秦国统辖的各个郡县都种上,看看到底能不能成活,能不能还是那样酸甜可口。后来他们说,在关中以南、商洛等地都能种,只要防止冬害、保持潮湿,精心照顾下就能够种出酸甜可口的橘子来。果然不错。”
黄歇道:“你派人去游说屈子入秦了?”
芈月笑了笑:“子歇不愧是子歇,深知我心。”
黄歇道:“屈子没有答应?”
芈月自信地微笑:“我能够种活橘树,就有把握让屈子、让子歇都能来到咸阳,与我重叙旧日之情。你看,我已经重建了章台宫,里面布置得跟楚国旧宫一样,我能够让橘树在秦国种活,就能够让楚国之材为秦所用。”
黄歇道:“你当真执念如此?”
芈月道:“这不是执念,而是目标。”
黄歇凝视芈月道:“我想先回去看望一下夫子,然后……也许我会再回到咸阳。”
芈月惊喜道:“子歇……”
黄歇轻叹一声:“你说得对,楚国君王如此,有才之士怀志难伸,楚国的确已经不是可留之地了。”
芈月握住了黄歇的手:“子歇,我等你回来。”
黄歇既准备回楚,芈月便派人送来通关令符。令符装在一个木匣里,黄歇打开,一枚铜制通关令符摆在正中,发出灿烂的金光。
黄歇接了令符,对宋玉道:“令符已经到手,我们可以救主父了。”
秦楚之战陷入胶着,他的忧心也可以暂时放下来了。他救了楚王槐回楚,就当还楚国、还夫子、还新王横的人情,也同时阻止了秦国的攻势。
从此之后,他就留在咸阳,留在芈月身边,只站在近处,看着她吧。
宋玉却递过来一只鱼形匣道:“楚国送来鱼书。”
黄歇开了封印,打开帛书,看完以后放下。宋玉道:“信里说什么?”
黄歇道:“是大王写过来的。他说,是威后出面,迫使他放逐屈子,封子兰为令尹。子兰如今主持国政,为求接回主父立功夺权,对秦人的要求无所不从,罢将领,撤城防,步步退让。他希望我能够救回主父,好打压子兰的气焰,也可以此功劳接屈子回朝。”
宋玉也不禁轻叹一声:“大王其实心里还算个明白人,就是南后早亡,他在主父和郑袖面前不得不步步退让做孝子,以致心志不够坚韧,性情也不够强悍。”
黄歇道:“也罢,我也就全了这份君臣之情,还大王自小伴读之谊,了夫子一份心愿吧。”
宋玉道:“你打算如何做?”
黄歇道:“随主父入秦的楚国将士被安置在俘营中,到时候你想办法让他们冲出俘营,引开秦人的注意力。看守主父的是向寿,我到时候会请他饮宴,想办法得到他手中的令符,救走大王,再以此通关令符助大王逃走,而我则引开追兵的注意……”
宋玉轻叹一声道:“可你这么做了,岂不是伤了师妹的心……”
黄歇也轻叹一声,看着木匣上雕刻着的莲花图案,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这种莲花一样,春天的时候赶不上百花争艳,秋天的时候等不到百果飘香,不尴不尬地夹在两个季节之间,向往着清澈的水面,却摆脱不了根中的污泥。想事事如意,却处处适得其反。”
宋玉同情地叹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向寿接到了黄歇的信,说是临回楚国前,要来与他共饮一场。
府中桂花树下,向寿与黄歇对饮,不知不觉间,两人双双醉倒在一起,侍人便扶了二人回房歇息。
待侍人走后,黄歇忽然坐起,看着手中的一枚令符。南郊行宫的兵士是由向寿掌管的,而凭着这枚令符,便可进入南郊行宫。
以他黄歇的身手,可以潜入南郊,但却无法将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楚王不动声色地带出行宫,因此,只能借助向寿的令符了。
刚才,他趁向寿酒醉之时,在他身上取得了这枚令符,此时便是得用之机了。黄歇当下便与服侍他的随从更换了衣服,那随从扮了他依旧卧在房间“醉酒”,而他换了侍从的衣服,借送信回馆舍的理由,出了向府。
南郊行宫,一辆马车驰近,停下之后,两名随侍的军官掀起帘子来,一名内侍下了马车,捧着令符道:“太后有令,传旨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