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歇扭过头去,勉强道:“没什么。”他似有些慌乱地解释:“庸芮大夫和公子胜都是当世才智之士,有他们在,我的作用也没有多少。况且,此番你有燕赵两国重兵保护,想来不会有事的,倒是夫子失踪之事,事关重大,不可拖延。我、我先回楚国……”他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直直地看着芈月,“皎皎,任何时候,你若有需要,只要一封书信,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赶到你身边的。”
“可你就是不愿意与我一起入秦,为什么?”芈月看着黄歇,质问。
黄歇沉默不语。
他会为了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作出任何牺牲都无怨无悔。可是,如果说楚国是芈月的畏途,那么秦国又何尝不是他的畏途?
在秦国,他与芈月快要结为鸳侣之时,却遭受劫难,险些生死两途。等到他终于死里逃生,历尽艰险再度找到她的时候,却遭遇了秦王的胁迫,眼睁睁看着芈月在他的面前,选择了他人。
他的心底深处埋藏着对秦王驷的怨恨,是秦王驷,给了他生命中第一次全面碎裂的重击。他的爱情、尊严、自负、才气,被他全面碾压。他输给他的不仅仅是他的权力,还有他的手段和心计,甚至是他的肆无忌惮和阴暗狠辣。
他可以不在乎芈月的过去,可以把嬴稷当成自己的儿子去疼爱。可是要他如何能在秦王驷的国家,和秦王驷遗妾身份的芈月出双入对,对秦王驷的继承人视若亲生?
至少,这时候的他,办不到。
“世事如棋,胜负难料!”良久,黄歇才答,“皎皎,此去秦国,我的作用并不大。我跟着你去秦国,又算是什么人?”他不是苏秦,只能在燕国起步。他还有楚国,还有无限可发挥的征途。然而就算是苏秦,也不能忍受这种压力,宁可冒着偌大风险去齐王地这种疯子身边卧底离间,在建立不世功业以后再回到孟嬴身边,也不愿意再这样不尴不尬地继续待着。归楚,他是举足轻重的国士,若她愿同归,他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妻子;而入秦,情势险恶无比,就算芈月母子侥幸能够成功,他也只能永远立于她之下,被人当作她的一个*。
“在楚国,我会帮你照顾子戎和小舅舅。若你在秦国成功了,我会把他们送到你身边。若是你……一时不顺,也希望你记得,你在楚国,永远有个退身之所,有一个我在等着你。”又沉默了片刻,黄歇才缓缓地道。
他的根基、他的人脉、他的抱负都在楚国。他选归楚,在此时看来,远比人秦要明智得多。芈月明白这一切。她选择了自己的志向,而黄歇也选择了他的志向。但面对如此残酷的分离,她却不能不心碎,不能不痛苦。她苦笑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亦是无可奈何。”她转过身去,肩膀微微颤动,“我以前看庄子文章,总是不明白那句话:‘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黄歇的心,如被一支利箭刺穿。他嘴唇颤动,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最终只得叹息一声:“皎皎,是我负你。”
芈月轻咬下唇,强忍泪水,哽咽道:“不,子歇,是我先负了你。我们说好一起归楚,一起去见夫子,让他为我们……证婚的。是我毁约,是我负你。你回去是对的,夫子有难,我也悬心。你去救夫子,也是代我这个弟子向夫子尽一份心。子歇,拜托了。”说着,她跪伏于地,向黄歇行礼。
黄歇连忙将她扶起来,心情复杂地叫了两声:“皎皎,皎皎……”一时竟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芈月看着黄歇,似哭似笑道:“子歇,我舍不得你去。你我如今各奔险途,不知成败如何,都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我只怕这一去,你我可能生死两别。”
黄歇摇头,坚定地道:“不,不会的,你我都能够活着,你我一定会重逢的。”
芈月转身,拿着小刀削下一缕头发,用红绳系好,递给黄歇:“子歇,若我死了,你把我这缕青丝,葬在我爹娘的陵园中吧。这样我就算死了,千里之外,魂魄也能回归故里,也不算孤魂野鬼了。”
黄歇手握青丝,心头忽然升起一个强烈的念头,想要抛下一切,就这么不管不顾随她而去,也不愿意见她此刻如此伤心。可是话到嘴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只缓缓摇头道:“不,你不会的。”他将青丝收入怀中,强笑道:“这缕青丝我会留着,留到再见你的时候,亲手交还给你,好不好?”
月上中天,秦质子府后院中央,已经铺上锦垫,摆上酒菜,芈月、黄歇与宋玉对饮。
酒过三巡,芈月停杯投箸,叹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重逢。”
宋玉也叹道:“是啊,你我师兄妹一别十几年,今日匆匆一会,又将别离,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芈月道:“我当为二位兄长歌舞一曲,以助别兴。”
宋玉击案道:“好,我来击缶,子歇吹箫,为师妹伴奏。”
宋玉击打着酒坛子,黄歇吹箫,芈月舒展长袖,边歌边舞:“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宋玉击打着酒坛子,应声和歌:“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不知不觉中,黄歇亦已停下吹奏,三人齐歌: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悲莫悲兮……生别离……生别离……”
《少司命》的旋律犹在回响,芈月母子的马车,在举着“燕”字旗和“赵”字旗的两国兵马中,由乐毅和赵胜带队,出了蓟城,向西而行。
蓟城外小土坡上,黄歇与宋玉骑着马,遥遥地看着芈月的车队远去。
黄歇举起手中的呜嘟,轻轻吹着《少司命》的旋律,终究吹得破碎不堪,颓然而止。
宋玉在黄歇的身后,想要劝阻却又无奈地道:“师兄……”
黄歇毅然拨转马头,道:“走,救夫子去……”双骑向着反方向而去。
芈月坐在马车中,掀开帘子,看着渐渐远去的蓟城。
嬴稷道:“母亲,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了?”
芈月用手绢擦了一下眼睛,强笑道:“母亲没有哭,只是沙子吹到眼睛里去了。”
嬴稷不服道:“母亲你骗人,冬天哪来的沙子吹到眼睛里,你就是哭了……”
芈月紧紧地把嬴稷抱在怀中,带着一丝鼻音道:“母亲没有哭。子稷,母亲再也没有可倚靠的肩膀让我哭了,所以,母亲不会再哭了。”
嬴稷问道:“母亲,子歇叔叔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芈月道:“因为,子歇叔叔有他自己的人生,有他自己的路。他已经帮了我们太多太多,接下来的路,该我们自己走。”
嬴稷又问:“子歇叔叔会回来找我们吗?他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芈月道:“会,会的!”她抱着嬴稷,心中默念:“子歇,永别了,永别了……”
行行复行行,直至赵国边境,赵胜忽然招手让马车停了下来。
芈月掀帘问:“出了何事?”
赵胜骑马来到芈月马车边,回道:“芈夫人,燕国五万兵马随我们一起走,赵国十万兵马也将来会合,为了节约时间,我们就不入邯郸了。父侯会派兵马在此与我们会合,所以我们要在此稍等。”
芈月点头:“原来如此,多谢赵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