薜荔正端着水碗走进来,听闻此言,跪下泣道:“阿姊若有知,一定不希望夫人这么想。我们与夫人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如今夫人无恙,阿姊在地下也是安心的。”
芈月轻抚着薜荔的头发,叹道:“我们要好好送了女萝,带着她的骨灰,将来一起回去。”
薜荔含泪点头。
次日,西郊搭起了柴堆。芈月和薜荔为女萝整理衣服,梳头,一样样地打扮整理了,再将她送到柴堆上,哽咽着祝道:“女萝,你安息吧。你放心,杀你的人,我一定不会放过的。终有一天,我会给你报仇。我答应你,有朝一日我会圆你的回乡梦,带你回楚国去,把你葬回你的部族,葬回云梦大泽。”
冷向等昔日受过酒食之人亦来相送,朝着女萝拱手。这些士人本是不会把一个女奴放在眼中的,然则大义之人,却是人人敬重。女萝曾经助过他们衣食,又大义救主,他们自也甘愿前来送别行礼。
冷向默默地把火把递给芈月,芈月流着泪,把火把送到柴堆上,但见火光熊熊,将女萝身形吞没。
薜荔失声痛哭,嬴稷亦大哭起来。
芈月流着泪,却没有哭出声来,只是哽咽着念《招魂》之诗:“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
嬴稷和薜荔渐渐止了哭声,也跟着轻声念着:“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
送了女萝之后,芈月紧接着在数日内,与乐毅、冷向、起贾、段五等十余名游侠策士一一相会,明其才干,察其志向,心中略确定了几个分类。一种是如乐毅等本身才干足,自信亦有,不愿意投身妇人孺子门下作将来投资的,芈月便应允有机会当助其在燕国得志,留一份人情在;另一种如冷向、起贾之类,流离多年,才干亦有,但自忖不能够以一言动君王的,再加上有感恩之心,愿意对嬴稷作未来投资的;再一种,如段五这等真正的市井之徒,则是能够以小恩小惠,留着在此帮助的。
此后,又叫来嬴稷与薜荔,吩咐道:“子稷,这些竹简是母亲这些日子默写出来的,以后你就要自己好好学了。”
嬴稷不安地问:“母亲,你去哪儿?”
芈月没有说话,又将一个木盒推给薜荔:“这里是这些日子我抄书换来的钱,你先收着。西市的游侠儿得了我的酒食,会帮助我们一二的。”
薜荔吓了一跳,她跟着芈月的时间最长,自然听得出她话中之意,忙问:“夫人,您要去哪儿?”
芈月道:“去解决问题。”
薜荔不解:“解决问题?”
芈月苦笑道:“本以为,我现在沦落市井,凭自己的双手挣取衣食,那些人也应该会心中痛快了。没有想到,我低估了人心的恶毒和无聊。前日那个叫冥恶的无赖,就是被人收买,要置我们于死地的,甚至比杀了我们更恶毒……这次幸好有人出手相助,但若有下一次呢?我们未必会有更好的运气。”
薜荔也不禁拭泪,劝道:“如今您结交这些游侠策士,也算是有所保障,我想他们不敢再来了吧。”
芈月苦笑摇头:“你太天真了,若是再来一个冥恶,他们倒能阻得住。若是真正的燕国权臣与我们为难,他们又有何用?”
薜荔本以为芈月这几日结交游士,是为防身,听了此言更是惊恐,劝道:“要不然,我们逃吧,逃离这燕国。回秦国,甚至是去义渠。”
芈月摇头:“我们能逃到哪儿去?子稷是质子,如果没有燕王的许可,根本过不了关卡,无法离开燕国。便是离开了,也回不了秦国啊。”
薜荔急了:“那怎么办?”
芈月站起来:“我只能赌一把,我要去见郭隗,彻底解决芈茵的事情。”
薜荔不可置信地问:“他能听您的吗?”
芈月看着嬴稷,问:“不,子稷,你还记得母亲给你背过的《老子》吗?‘将欲歙之,必固张之……’”
嬴稷点点头,虽然不解母亲的用意,却仍然接着背下去:“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芈月点头:“对,子稷,你要记住,这世上你若要得到什么就得先付出。如果你只是乞求于人,是得不到别人理会的;你对别人有价值,别人才会愿意理会你帮助你。”
嬴稷听得似懂非懂,却乖乖点头:“嗯。”
芈月的眼光悠悠越过长空,望向天际:“鲲鹏能够得到自由,是因为它足够强大。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如果你放弃了自己,那么再多自我宽慰也不能解决现实的痛苦,如果不能战胜这个时代,就只能被时代所吞噬。如果你想要得到真正的公正,就只有用自己的手,去涤清寰宇,才能够见到朗朗晴空。”
薜荔听得似懂非懂,却能听得出芈月的信心来,略略放心,但看着手中的东西,却又悬起了心。
次日,芈月便起身,换了一件稍好的衣服,托了冷向和起贾照顾嬴稷,在薜荔陪同下,去了国相府,正式递了嬴稷的名刺,求见郭隗。
郭隗却有些诧异。那次与芈月在府中相见之后,他便知此妇心志坚毅。老实说,秦惠后的书信,他是看过的,在此燕国势弱之时,他也不愿意得罪强秦,所以劝说燕易后两不相助,又怕易后心志不坚,所以出手隔绝芈月与燕王宫的信息。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宠妾居然暗中算计秦质子母子,他倒不是同情芈月,而是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污了自己的名声。所以芈月当着他的面揭露此事,他当真是又惊又怒,一边亲派了心腹送芈月回驿馆以示自己的态度,另一边就质问芈茵。
芈茵自然是不肯甘休的,不免又哭又闹,话语之间,被郭隗察知她的旧事后,又闹腾着必要拿芈月出气,甚至不惜绝食相胁。郭隗从乱军中纳她为妾,后来才知她的身份,又对她迷恋,自觉有些对不住她,素来是诸般迁就的。但军国大事当前,他毕竟是燕国国相,爱惜羽毛,又岂肯教小妾胡为,坏了自己名声?当下为防止芈茵生事,将她身边侍从均换了个精光,只剩小雀一人。
又安排芈月与燕易后会面,教她们自己澄清,自己不出面做这个恶人。果然,芈月见了燕易后之后,大受打击,心志溃散,竟迁出驿馆,搬到了市井之地。他知道后,便不再过问,又因终究还是宠爱芈茵,将她放出来之后,将芈月如今情况说了,哄劝几句,叫芈茵息了生事之心。
他自然知道,芈月落到如此境地,是芈茵所害,但他却不愿意多加过问,漠然置之。似他这等老政客,这等起起落落的事见得多了,贵者为贱者所辱,亦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何必多管。没想到今日芈月居然又寻上门来,他便是一惊。他是与芈月交谈过的,知她心性,这番上门断不是为了什么衣食吃亏的事,应该是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严重到足以让她上门来与自己当面质证了。
当下忙命了心腹去查验芈茵与其侍婢这些日子有什么异动,这边便请芈月入府相见。
两人对坐。
郭隗先开口问道:“不知夫人来此何事?”
芈月道:“五日前有人买通一名游侠儿,在西市向我行凶,若不是我的婢女舍身护主,我如今已经不能坐在国相面前了,甚至连秦质子都有可能受害。纵容姬妾对他国质子再三出手,不知道郭相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郭隗一惊长身直立:“竟有这种事?”
芈月端坐不动:“国相若是不信,可去问问茵夫人。”
郭隗脸色一变,又坐了下来,缓缓道:“若当真有此事,老夫必会给夫人一个交代。”
芈月点头:“多谢。”又转口道:“国相能够在乱世中重新收拾局面,我相信必不是那种惑于内宠、任由姬妾操纵之人。燕国如今元气大伤,正应该招揽人心为己所用,倘若有失道义的行为一再发生,恐怕会令天下人失望吧。”
郭隗脸色变了变,却敷衍地笑了笑:“夫人说得是。”他已经厌恶再次被芈月质问了,心中有些倦怠地想,看来这次要将芈茵身边所有能够助她为恶的人都换了,下次这个妇人若再上门来,便叫舆公去接待她吧。无非是又被欺负了,来投诉,无非是赔个礼补偿一些金银罢了。
芈月听得出郭隗言中的敷衍之意,淡淡一笑,道:“我曾经问过国相,不怕子之之祸重演吗?看来国相是一点也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