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却摇头道:“不成的。他们虽然沦落市井,却也有宏图之志。他们欠我们的人情,将来为还报这些人情,或能成为辅佐子稷之人。我们助他们米炭,然后收了他们的米炭,那便是交易两清。将来遇上事情,再去有求于他们,便教他们看轻了。我既然还有能力挣取衣食,便不能让这份人情给这般贱卖了。”
女萝有些着急:“可这样凭着您自己日日抄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芈月自负一笑:“自然不是长久之计,可谁又说,我打算以此作为长久之计了?”
女萝诧异地问:“那您?”
芈月站了起来,慢慢地道:“燕国久乱,如今上位的官员,许多都是暴发之人。而市井之中久困的游侠策士,却又得不到施展抱负的机会,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女萝想了想,摇头:“奴婢不懂。”
芈月坐了下来,拿过一卷空白的竹简,写了几个名字,又圈了起来,接着写了几个官职名,同样圈了起来,皱眉道:“燕国的国政出了问题。若是我有机会插手,未必不能让子稷找到起步的机会。”
女萝见她专注,自己却是不懂,忙悄悄地退了出来,去整理五婆带来的东西。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头,国相府中,侍女小雀捧着一枝桃花走过庭院,走进房间,笑着对芈茵道:“夫人,春天到了,万物生长,我今天看到园子里第一枝桃花开了,就赶紧摘来给您。”
芈茵正站在妆台前,转头接过桃花欣赏着,点头道:“嗯,这花开得不错。春天到了,我心情也好了很多。小雀,叫缝人绣娘来,我要做几件新衣服。”
小雀捧过花瓶把花插好,讨好地道:“是啊,上巳节快到了。今年的宫中春宴,夫人一定又是艳压群芳,无人能比。夫人,您看这桃花颜色正好,就做一件桃色的衣服吧。”
芈茵被这话勾起了回忆:“我第一次参加上巳节春宴的时候,就是穿着一身桃色的衣服。嗯,我想再穿一次那件衣服……”
小雀忙笑:“奴婢还记得那件衣服的样子,就让缝人们再做一件一模一样的。”
芈茵点头:“那一天,我穿着桃色的,八妹妹穿杏色的,九妹妹穿着雪青色的。我们穿的都是艳色,她穿着淡色,却把我们都盖过了……”说到这儿,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
小雀知道又引起了她的心事,连忙想岔开话题:“夫人,我给您梳妆吧。”
芈茵却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雀忙赔笑劝道:“在西市那种地方,能活成什么样啊?不过是又穷又辛苦罢了。我听说她给别人抄书,冬天抄得十指长冻疮,春天抄得整夜咳嗽……”
那日郭隗大怒,除了看在小雀自幼服侍芈茵的分上将她放过之外,将原来供芈茵驱使的其余仆从尽数更换,且又将小雀警告一番,更是禁止芈茵再有其他的行为。因此这些日子以来,芈茵但有想到芈月的心思,小雀便寻找其他理由岔开。
出了此事之后,芈茵亦是哭闹撒泼过,但郭隗心志坚定,却不是她能够动摇得了的。
芈茵却冷笑道:“哼哼,她居然还能抄书,她不应该是求告无门吗?哼哼,从小我就知道,她是那种贱生贱养的,像杂草一样,拔了根踩十几脚,沾点土又能活……”
小雀无奈,劝道:“至少,国相也帮您出过气了,您又何必纠着不休?”
提到此事,芈茵亦是咯咯地笑了起来:“是啊,看到她沦落至此,我真开心……这老竖才是真歼猾,‘欲毁其人,先摧其心’。就算让她见着了易后又能怎么样?反而让她更痛苦,更绝望,更失去斗志……”
小雀见她直呼郭隗为“老竖”,吓得忙阻止道:“夫人,小心!”说着还探头看了看外面,又劝道:“夫人,国相*爱于您,甚至愿意出手帮您一把。可是以国相的精明厉害,您若太纠着此事,只怕国相心中不喜。如今九公主已经沦落至此,再无翻身之地。您……您如今更重要的,是不要失了国相的*爱才好啊!”
芈茵哼了一声,恨恨地道:“我绮年玉貌,他白发苍苍,他就算待我再好,那也是该当的,是他欠我的!小雀,你不明白,我看到她这样,心里是有着说不出的快意!可是这一切都不够,不够,还不够!我以前一直想杀了她,可如今看来,杀了她,还是便宜她了,我要让她沦落到泥里,我要让她跪在最下等的贩夫走卒面前,赔笑求饶。她说我是疯子,我就要让她真真正正地变成疯子,疯到再也没办法清醒过来,我要让她最心爱的男人也认不出她来,要让她活得如猪如狗……”
芈茵越说越是兴奋,她自那年“疯癫”以后,虽然已经算得“痊愈”,但终究经历了那种大骇大惊、长期软禁、情感期望全面崩溃的情况,此后的精神就一直有些不太稳定,若遇大喜大悲之时,便无法自控地滔滔不绝,大叫大闹。入燕之后,又复发过一两次。
小雀看着她越说越兴奋,却有些类似当年子之之乱时复发的样子了,只觉得忧心忡忡,心中一酸,忙转头悄悄拭去眼泪,免得教芈茵看见,更刺激病情。她知道芈茵的恨意有多深,也知道芈茵所受过的痛苦和折磨,更知道她多年来的压抑和疯狂。固然,芈茵的悲剧是许多人和事所造成的,可是她如今唯一能够报复的人,便是芈月。所以郭隗阻止她继续报复折磨芈月,对于芈茵来说,便如同在饿了三天三夜的人面前摆上一顿美食,却不让她享用一样,她是会发疯的!
可是,让她继续沉湎于这种执念中,又何尝不会让她更疯狂!
小雀只觉得左右为难,她毕竟只是一个奴婢而已,虽然有足够的忠心和历练,可是她的智慧却不足以让她解决芈茵如今的问题。
忽然间,芈茵一把抓住了小雀的手,她的眼中透出偏执和快意:“小雀,你是最知我心事的人,也是我最得力的人。你说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这样的人低头,痛哭,哀号,绝望?让她生不如死,让她崩溃、发疯呢?”
小雀一惊,无奈地劝着芈茵道:“夫人,您如今应有尽有,何必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她也是公主之身,如今沦落市井,只能用双手换取衣食,贫病交加,已经是生不如死了!夫人,咱们想想宫中春宴,想想今年的首饰衣服吧……”
话犹未了,芈茵已经大叫一声,将妆台上的首饰尽数抹到地上,她的脸上泪水纵横:“小雀,你难道忘记了我们受过的苦吗?我病了以后,那些人是怎么欺凌我,不把我当人看的?我以为可以嫁给黄歇,又养好了病,就算做不成王后,我也能安心过平凡幸福的日子。可是黄歇却弃我于不顾,反而追着她去了秦国,那些日日夜夜无望的等待,你忘记了吗?若不是黄歇无情无义,我又如何会听信郑袖的蛊惑,答应嫁到燕国来?结果我不但做不成王后,还遭受兵灾之乱!我也是个公主啊,可我过的日子,比谁都惨。小雀,你忘记了我们在子之之乱中是如何地凄惨吗?你忘记了那时候所有的仆从都逃离我,只有你不离不弃,可我们为了逃避乱军,破衣烂衫避于难民之中,饿上几天几夜的情景吗?你忘记了那时候你为了抢一个饼子,被那些恶人打得头破血流,我抱着你大哭的情景吗?你忘记了我们遇上乱兵,生不如死的情景吗?那时候若不是郭隗到来,我们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芈茵说到崩溃,扑入小雀怀中大哭。
小雀亦是再也忍不住,抱住芈茵哭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中用,是我没有保护好公主,是我没有办法觅到食物……害得公主委身于国相……”
芈茵抬起头来,眼中尽是恨意:“小雀,我好恨,我的恨太多、太深,可我最恨的是她,我唯一能报复的也只有她。我若不在她身上把我的气出尽了,我这一生也不会快活。”
小雀含泪跪下,道:“夫人,我知道,我都知道。”
芈茵脸色扭曲:“你既然知道,就要替我去把心愿给偿了。”
小雀抱住芈茵,如同这些年每一次她精神崩溃之后一样安抚着她:“好,我替您把心愿给偿了,您要什么,我便帮您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