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皂臣方回到驿馆。他方才去向芈茵回报,不想这日芈茵心情不好,懒得见他,只让小雀打发了他。他得了一些赏钱,正动着脑筋如何生事压榨芈月母子,好向国相*姬献媚,不想却见了国相府的马车停在驿馆外头,舆公正亲自打起帘子,恭敬地迎着芈月下了马车,走入驿馆。舆公不认得他,他却认得这个国相身边的红人,这一吓非同小可,幸而他亦是机变之人,连忙恭敬地迎上去,讨好道:“下官见过夫人。夫人回来得正好,下官正要禀报,前日夫人所居院落遭遇火灾,委屈夫人暂居偏院,如今下官已经腾出一间贵宾院落……”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窥着舆公神情,瞧他对自己这般安排是赞许,还是不悦。却见舆公垂着眼,只恭敬地侍立在芈月身边,芈月亦是仿佛未看见他似的,只管往小院方向行去。
皂臣一急,忙迎上前,赔笑道:“夫人,夫人,新的院落在这边,您要不要先看看?若是满意的话,下官派人今日就帮您搬过来,您看如何?”
女萝扶着芈月往里走,见这个踩低拜高的小人,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此刻只碍于舆公在跟前,不好失了秦公子的身份,只得冷笑:“难得驿丞今日终于想到要为我们安排院落,不知可有膳食,可有柴炭?只是我们财物皆失,所有值钱的东西,亦都在这个冬天向驿馆换了米炭,如今却是无钱了!”
皂臣一脸尴尬,又偷眼望了望舆公。只是舆公既能为郭隗心腹,他心里想什么,又如何会在表情上给皂臣暗示。皂臣看来看去,只见他板着一张脸,却是什么也没看出来,这心里更加没底。想了想,思忖茵姬终究不过是国相之妾,国相心腹既然亲自到来,这便代表着国相的意思,那他就兜转脸来奉承芈月一回,也不算什么。若是茵姬不肯,回头他再变脸也不迟,反正他这等小吏,原就是没有什么脸面可言的。
当下心中计较已定,装作听不懂女萝讽刺,涎着脸道:“都怪下官到任不久,诸事不熟,以致不能察知一些驿吏的胡作非为,倒让夫人受委屈了。下官回头就罚治他们,给夫人出气。夫人,请,请到后面院落去,下官这就派人去请公子一起过来,有什么行李要搬的,只管吩咐驿吏就是。”
女萝瞪着他,不想这个人表面上看去一脸凶恶,变起脸来,竟是转换自如,连那原来满脸油滑的胥伍与之相比,也是颇有不如。女萝待要再说,芈月却按了按她,她便只得息声不说,只扶着芈月,由着那皂臣引路,进了一间与他们原来所居院落差不多规模的小院。
原来这皂臣精乖得很,一边奉了芈茵之命为难芈月一行人,一边又早准备了这个院落,以做受到质问时的抽身理由。那边为难芈月,却从不肯自己出面敲诈钱财,只让底下小吏生事;这边遇上事情,便将自己脱了个干净。
舆公却是一直将芈月送进小院,又等在那儿,见嬴稷过来,才向着嬴稷行礼,呈上郭隗拜帖和礼物,这才离去。
皂臣见状,心中更是惴惴,忙叫人将芈月等人的行李从那偏院搬来,又将缺少的日常用品凑齐了送上。然后一边暗自观察,一边又去郭隗府中打听消息。
他这一去打听,方知素日叫他来府的几个护卫都已经不见了,细一打听,府中却似乎毫无变化。他欲叫人捎口信要见小雀,却无人理会。他便知道有些不好,当下对芈月变了脸色,一如侍奉其他贵人一般。
又过了几日,宫中来使,传了诏令,又赐下一应之物。皂臣这才放下心来,当下忙捧了诏令和赐物,去芈月所居小院。
女萝见他进来,便挡住他喝问:“驿丞来此何事?”
皂臣素来讨厌这个过于伶俐的侍女,此时却只得赔着笑道:“娘子,宫中有诏令到。”
女萝瞄了一眼他手中捧着的帛书,问:“什么诏令?待我转交夫人。”
皂臣如何会让她取了自己这个讨好的机会,当下赔笑道:“此乃燕国诏令,当由下官亲交质子才是。”
女萝白了他一眼,道:“你等着。”说着便转身入内。
皂臣搓着手,在外头等着,便听得屋里琅琅书声,男童的声音清脆中犹带一点点稚嫩:“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廪。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就听得女声道:“子稷念得很对,继续念下去吧!”
而后又有女声低低交谈,过得片刻,女萝便掀帘走出来,道:“夫人有请。”
皂臣满脸赔笑地进了门去,朝着嬴稷拱手一礼,道:“小人皂臣,回禀公子。”
嬴稷停住读书,不知所措地望向芈月。
芈月点点头。
嬴稷放下书卷,坐正,小脸板得严肃,点头道:“驿丞何事?”
皂臣便忙将捧着的帛书呈上,满脸堆欢地道:“恭喜公子,恭喜芈夫人。大王和易王后召见公子与芈夫人。”又道:“冠服和鞋履,还有首饰,皆在外头,只要公子和夫人吩咐一声便送进来。下官已经派人烧水准备,以备夫人和公子沐浴更衣。”
嬴稷忙接过帛书仔细看了,惊喜地抓住芈月的手,叫道:“母亲,大姊姊要见我们了,这是真的吗?”
芈月接过帛书看了一看,点头:“三日之后,我们入宫见燕王与易后。”又朝皂臣道:“有劳驿丞了。”
皂臣连忙应声:“不敢当,这是小人应尽之责。”
皂臣退出去之后,便有驿吏送来入宫参见应备的、符合芈月母子身份的冠服、鞋履、首饰等。他们入燕的时候,原也是有数套的,只不过都焚于火灾之中了。想是郭隗亦知此事,所以另又叫人备了一套,特地送过来。
此外,更换的衣服,以及热水、皂角等物也送了进来。
芈月解去衣服,整个人泡入浴桶中,这才舒服地闭上眼睛,享受着自火灾以后将近一个月未曾享受过的热水澡,仔仔细细地洗了快半个时辰,这才出浴,伏在新送过来的厚实褥枕上,闭目放松。
女萝与薜荔分别服侍芈月母子沐浴完了,自己亦借这些热水匆匆沐浴完。女萝知道芈月这一段时间来奔波劳碌,不曾养护,如今将要进宫,不免要恢复容貌,便拿了香脂,为芈月全身抹上。芈月身上的烫伤,在这一个多月已经渐渐凝结脱痂,只在手臂和腿部留下几个看上去还甚是恐怖的伤疤。女萝见状,不禁垂泪,忙暗自擦了眼泪。然后扶着芈月坐起身来,服侍她穿上新衣,挽发梳髻,还不时用小刀裁去烧焦的发尾。
直至芈月插上笄钗,穿上翟衣,女萝托着一面铜镜在芈月面前让她自照。
芈月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间一阵发怔。
女萝见芈月陷入沉思,轻轻提醒道:“夫人,夫人!”
芈月回过神来,自嘲地一笑,看到女萝的神态,忽然道:“你想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女萝见她的神情,忽然有些心惊,连忙摇头,芈月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刚才泡进热水的时候,觉得有这么一个热水澡洗了,就算此刻死了也甘心了。”
女萝恻然:“夫人!”
芈月摇头苦笑:“才一个多月的苦日子而已,我的要求就这么低了。一个多月前,我还雄心壮志地以晋文公重耳相比,以称霸天下为目标。而此刻,我对于生活最大的要求,却只不过是吃顿好的,穿件暖的,能洗个热水澡就足够了。生活之磨砺,对人的心志影响竟有如此之大啊!”
嬴稷这时候也沐浴更衣完毕,走进芈月房中,刚好听到她这话,却道:“母亲这话错了。”见芈月回头看他,便认真地用书上的知识纠正母亲道:“就算是重耳流亡多年,也并非时时念着雄图霸业。他也曾沉醉温柔乡,不肯离开齐国,甚至为了逃避肩负的责任,而拒绝见狐偃、赵衰这些臣子,以至于到了要文姜夫人把他灌醉放到牛车上逼他离开齐国的地步。所以便是圣贤,也有软弱的时候,可是只有最终不放弃的人,方能够成就大业。”
芈月蹲下身去,将嬴稷抱在了怀中,道:“子稷说得不错,母亲不应该自伤自怜。谁也不是天生的圣人,谁都有软弱和逃避的时候。就算是晋文公也不例外,就算是你我,也不例外。关键是,有软弱的时候,也有从软弱中站起的时候;有自伤自怜的情绪,便有自强奋进的心志。”
嬴稷有些懵懂地看着芈月。他背书是无意识的,而芈月从中听出来的,却是一种新的感悟。
三日后,芈月母子乘坐马车,终于进了三月来想尽办法却进不去的燕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