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拜见尚书大人。”
震耳欲聋的拜见声响起,方孝孺已经伸出的手僵在了原地,脸色更是肉眼可见的变得萧索起来。
陈堪见状,急忙叫着方氏兄弟上前将村民们扶起来。
村民们起身,尽皆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方孝孺,一边看一边窃窃私语。
“元生!”
方孝孺的声音传来,陈堪急忙退到方孝孺身后,应道:“老师有何吩咐?”
方孝孺张了张嘴,摇头道:“去配合一下礼部的大人,尽快把你师娘葬下,咱们便回京吧,这村子老夫就不进去了。”
此言一出,方氏兄弟顿时面面相觑。
方中宪凑到方孝孺耳边,轻声问道:“父亲,咱们好不容易回一趟家,不多留些时日吗?”
方孝孺环视一圈或打量,或拘谨的目光,摇头暗叹口气,也没多说什么。
眼见方中宪还欲再问,陈堪轻轻扯扯他的袖子,拉着他便朝灵车旁的礼部官员走去。
方中宪挣脱陈堪的手,低声问道:“元生,母亲的棺椁回乡了,我怎么觉得父亲反而不太高兴?”
陈堪脚步一顿,看着方中宪脸上的疑惑之色,沉吟片刻,摇头道:“衣锦还乡,老师自然是高兴的,只是现在的溪上方村已经变成了方家村,不再是老师的家乡了。”
方中宪皱了皱眉,有些不太理解陈堪的意思。
陈堪想了想,继续说道:“你看看现在的方家村,哪里有半点村子的样子?”
方中宪顺着陈堪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排排青砖瓦房。
大明的绝大多数村子,都是以土坯加茅草铺盖而成,家中有三间土屋,那就是富裕人家。
像北方一些地方,更是挖个窑洞就住进去。
一个村子全是青砖白墙的瓦房,这样的地方在大明不能说没有,但也绝不可能出现在宁海这样一个小地方。
偏偏这样的村子现在在宁海出现了。
这意味着什么,其实已经非常清晰明了。
片刻后,方中宪收回目光,似有所悟的微微点头,而后也不再纠结此事。
有些事情,不用说透,大家都有眼睛。
真正的大人物为什么在功成名就之后不愿返乡?
因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他们对家乡最大的善意。
方孝孺也是一样。
从方家村的村民们给他跪下行礼称呼他为尚书大人之时,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的家乡。
他为官清廉,但一部尚书的威势是不可能隐藏的。
方家村之人借着他的名声,让县令大人都要忌惮几分,这就是中央之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传统。
方孝孺选择视而不见,过门不入,便是给官场上的人留余地。
不然方氏族人犯下国法,地方官府是处理呢,还是不处理?
处理,怎么跟方孝孺交代?
不处理,怎么和国法国规交代?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暂时找不到任何解决办法的难题。
正如陈堪,这些年他从未回过淮西凤阳祖地,便是因为如此。
陈堪带着方氏兄弟来到灵车旁,礼部的官员正在小声和几个匠人小声商议着什么,看见陈堪带着方氏兄弟过来,郑声急忙行礼。
“见过侯爷。”
“郑大人不必多礼,我就是来问问,宁国夫人的棺椁现在可以下葬了吗?”
闻言,郑声迟疑道:“正午时分乃是吉时,宁国夫人的棺椁自可下葬,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宁海县地处沿海之地,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封石,且方大人那边,下官等人也不确定,待他百年之后可否要与宁国夫人合葬。”
陈堪皱了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郑声打量了方氏兄弟一眼,随即凑到陈堪的耳边低声耳语道:“若是方大人要与宁国夫人合葬,这封石就不能封,否则墓门便打不开了。”
“原来如此!”
陈堪脸上露出了然之色。
简单来说,这封石和帝王陵寝之中的断龙石该是一个道理,就是用来防盗墓贼的,合上之后就打不开。
方孝孺若是要和郑氏合葬,那现在就不能封墓,须得等到方孝孺百年之后。
“有劳郑大人等候片刻,本侯者就去问问。”
闻言,郑声和几个匠人模样的汉子都下意识的松了口气。
陈堪去问,那再好不过了。
毕竟这个时代是很忌讳死这个字的。
更何况他们都是外人,身份地位比之方孝孺更是低了太多太多,他们要是直接去问,难免落得个不敬上官的罪名。
很快,陈堪去而复返。
带来的消息也让他们再度松了口气。
方孝孺不与郑氏合葬,不管是对于礼部还是工部来说都是一件省力的事情。
不然工部的人还得提前在郑氏的墓室旁边开凿一个更大的墓室,礼宾部还得再次勘定方孝孺墓室的规格。
更关键的是,人手都得从京师调取。
开凿一位尚书和一位一品夫人的合葬墓,要花费的人力物力,绝对不是重新选址再开凿一个墓室可以比拟的。
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礼部的官员也不再继续浪费时间,抬头看了看天色,算好了吉时,便大声开口道:“吉时已到,下葬!”
郑声开始调配送葬的官员和匠人,陈堪和方氏兄弟便退到了一旁。
现在法事已经做完,送葬的各项礼仪规格也已经到位。
只需要力士将郑氏的棺椁从灵车上抬下来,送入早就开凿好的墓室,布置好封石和塞石,郑氏这为期两个多月的葬礼便算是郑氏完成了。
“预备,起!”
不多时,灵车旁便响起震耳欲聋的号子声,那是力士们在移动棺椁。
与此同时,太常寺的乐仆和乐师们也再度奏响了丧乐。
号子声与丧乐相结合,僧录司遣来的法师也开始诵念晦涩难懂的经文。
礼官开始对孝子们发号施令,要求孝子们跪在郑氏的棺椁前引路。
经过这么久的折腾,所有人早就已经是精疲力竭,包括陈堪也是如此。
现在郑氏的棺椁终于要进入墓室,一群孝子心里面既有不舍和悲伤,也有茫然和轻松。
“棺椁入宅,阴官接引,孝子跪......”
以方氏兄弟和陈堪为首的一群孝子像是提线木偶一般,跟着礼官的指引,走几步又下跪,走几步又下跪,且每一次跪的对象还不一样。
跪死者,跪阴官,跪巡游,跪司长,跪菩萨。
一直折腾到了日头正中,棺椁终于穿过村子,来到后山方氏祖坟的坟堂所在。
郑氏的墓地,除了主墓室之外,还有几个摆放陪葬品的耳室。
一群匠人们开始将各类陪葬品放进耳室,至于棺椁,则是还需要在甬道前停留一会儿。
陪葬品搬完,接下来就轮到了郑氏的棺椁。
孝子们分列两侧,方氏兄弟一左一右搀扶着眼眶通红的方孝孺,就这么静静的看着郑氏的棺椁被抬进了甬道。
陈堪目送郑氏的棺椁进了甬道,心里面忽然有些空落落的,说不出来是个什么心情。
郑声安排匠人们开始封土,他自己则是小跑到方孝孺面前,解释道:“方大人,这塞石暂时没有找到合用的,只能安排人从京师运过来,下官只能先将宁国夫人的封土先添置好,待封石到达之后,再回填甬道,树立碑文。”
方孝孺抿了抿嘴,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背影更加佝偻了一些。
陈堪走到方孝孺面前,低声问道:“老师,真不去见见族人了吗?”
方孝孺摇摇头,挣脱方氏兄弟的搀扶,背着手慢慢的朝村口走去。
陈堪打量了一下缩在坟堂前面不敢靠近的方氏族人一眼,不由得摇摇头,小跑着追上了方孝孺。
墓室这边有朝廷的人在,一定会将郑氏的墓修得很大很漂亮,所以陈堪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
而方孝孺,这个刚硬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更需要安抚与陪伴。
无需多说什么节哀安慰之言,只要跟在他的身后,让他知道他这一生所坚持的东西有人看在眼里即可。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回到了送葬的车队里。
“元生,老夫睡会儿,要回程了叫我一声。”
方孝孺钻进马车留下一句话,也不管陈堪应不应,便合上了帘子。
陈堪也爬上了一架马车,靠在车辕上发起了呆。
郑氏的葬礼结束了,方孝孺势必要回归朝堂,他也要去做他该做的事情。
也不知道现在朱家两兄弟成长到什么程度了,常宁他们又到了哪里,云南那边,刘观有没有把黑锅从李彤头上接过去。
思索许久,陈堪只觉得脑袋一片混乱,干脆也靠在车辕上闭目养神。
养着养着,就睡了过去。
直到谢忠将他推醒,将一封信件递到他的面前,他依旧睡眼惺忪。
“侯爷,这是辽东来的信。”
陈堪揉揉眼睛,接过了信件拆开看了起来。
只是看着看着,陈堪的脸色便有些凝重起来。
信是辽东来的,信上只传递了一个消息,徐肃死了。
就是陈堪安排陈洽去替代的那个徐肃,他死在了草原上,死亡原因,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