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停驻,天色也黑了下来。
从听见郑氏逝世的消息到现在,陈堪基本上是属于脑袋空空的状态。
翻身下马,陈堪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簇拥着他的亲卫见状,忍不住暗叹口气。
他们当然能看得出来陈堪的状态不对。
一手养大他的长辈去世了,偏偏他身在外地,没办法第一时间赶回去为长辈披麻戴孝,那状态能对就怪咯。
只是他们也是一群大老粗,也不明白怎么安慰人,就算看出陈堪的状态不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几个亲卫上前,帮助陈堪给战马喂水喂干料,倒毛散热,其他的亲卫伺候好战马,便开始掏出干粮和水开始补充能量。
陈堪的亲卫,每个人都有携带至少半个月的干粮和水的习惯,这是他们和陈堪走了一趟草原之后留下来的后遗症。
陈堪的马上也有干粮和水,但现在陈堪完全没有进食的欲望,或者说他没有进食的概念。
一个亲卫帮他取出一块硬得和石头差不多的干饼,那亲卫想了想,又取下头盔,将干饼掰碎倒进去一点凉水发泡,随后从路边掰下两根树枝做筷子。
做好了这一切,才将头盔递到陈堪面前,低声道:“侯爷,先吃点东西吧,不保存好体力,咱们回不了京师的。”
陈堪有些愣神,但还是接过头盔,大口大口的扒着用凉水发泡的干饼。
干饼是死面做的,为了让保质期更长,里面添加了许多盐了,所以吃起来很咸,许多亲卫都是一边啃饼一边喝水。
陈堪却是吃不出什么味道来。
几大口扒完头盔之中的碎饼,陈堪不由自主的打了个饱嗝。
将士们吃完东西,便分成两拨人,一拨人负责警戒,另一拨人就靠着战马闭上眼睛开始小憩。
对于一个精锐的骑兵来说,在战马背上做到吃喝拉撒睡只是基本,下了战马,也要能靠着战马睡觉才是必修课。
骑兵,要的就是机动性,他们必须保证任何时候,他们都有足够的精力向敌阵发起冲锋。
陈堪说的是就地休整半个时辰,所以小憩的将士们小憩了一刻钟之后,便开始与警戒的人换防。
小憩一刻钟,听起来不多,但是却能极大的恢复体力和精神。
要知道在战场上,每一秒能够休息的时间都是宝贵的,更遑论一刻钟。
陈堪也靠着战马开始小憩。
只是他闭上眼睛,却是怎么都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就仿佛能看见郑氏那张慈祥的脸。
很奇怪,在陈堪的生命之中,郑氏的存在感并不高,自从他从方府搬回远身死鬼老爹留下来的宅子里之后,见过郑氏的次数屈指可数。
后面去了北京,他更是几乎忽略了这个女性长辈。
以至于到现在,他忽然发现来到大明这么多年,叫了那个慈祥的女子那么多年的师娘,他竟然连郑氏的全名叫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每一次他去到方府,郑氏总像是一个传统的大明式母亲一样,不张狂不内敛地用她的方式默默的关心着陈堪。
那份关心太沉默,太寂静,以至于让陈堪都没有意识到。
陈堪唯一意识到的,就是每一次去方府,郑氏做的饭菜总会有一盘韭黄炒鸡子。
那是陈堪最喜欢用来拌米饭的菜。
为什么陈堪会喜欢韭黄炒鸡子扮米饭这样一道常见的家常菜呢?
大抵是当年他出狱的时候,方府最好的一道菜就是韭黄炒鸡子,所以他吃得很多。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陈堪睁开眼睛,精神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亲卫们陆续醒来,沉默的翻身上马。
陈堪也没有多说什么。
利索的上马,带着亲卫们趁着月色朝东方开始狂奔。
潭州到金陵的官道,是大明境内少数路面已经完全硬化的官道,所以即便是夜间打马狂奔,陈堪也不担心出什么事情。
又是一夜狂奔,陈堪再度下令休息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长庚星变成了启明星,挂在东方的天穹之上一闪一闪的。
一夜的狂奔,陈堪估摸着他们最少狂奔了两百里的距离。
照这个速度,他们很快就能回到京师,
凌晨时分,是人精神最松懈的时候,也是人最困的时候。
江南毕竟不是草原,草原上的草甸够厚够柔软,在马背上熟睡过去,掉下去也摔不死。
江南的道路固然平坦,但摔下去是真的会死人的,
陈堪心里再着急,到了这个点,也只能下令就地休整两个时辰。
亲卫们勒住马缰,第一件事情依旧是伺候战马,只不过伺候完战马,亲卫们来不及吃饭,便立即闭上眼睛开始休整。
饭可以在马背上吃,屎尿也可以在马背上拉撒。
睡觉当然也可以,但在马背上没人敢睡死过去。
天光大亮之时,一群人再度上路。
终于,在狂奔了五天五夜之后,面容枯槁的陈堪带着一群面容枯槁的亲卫出现在了京师的城墙之下。
陈堪打马立于城楼之下,看着与两个多月前如出一辙没有任何变化的京师,眼神之中不由得有些黯淡。
郑氏不是什么名人,最大的身份充其量就是个尚书夫人。
朱棣上位以后,是重用了方孝孺,但或许是小心眼作祟,对于方孝孺的家人,他一向选择忽视。
所以即便是郑氏到去世之时,都没有得到一个诰命的封赏。
所以郑氏去世的消息,自然不可能对京师造成什么影响。
陈堪在京师城楼之下愣神了许久,往来的行人不由得朝他投来诧异的目光。
此时的陈堪,眼窝深陷面色蜡黄,头发乱糟糟的,满脸都是胡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所以,即便他在城楼下待了许久,竟没一人认出来他就是那位大明的传奇侯爷。
守城的兵丁有些诧异的看着陈堪,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陈堪的面貌像个乞丐,但他身上穿的衣衫却很华贵,就是脏了点。
关键是他身后那全副武装的几十骑,一看就是军中悍卒。
所以一时间他们也不太确定眼前这个怪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贵人。
既不敢上前驱赶,更不敢放他们进城,只能是暗自戒备,并做好了随时求援的准备。
愣神半晌,陈堪收回目光,声音沙哑的开口道:“走吧,进城!”
说完,率先打马朝门洞走去。
只是还未到门洞之前,便被守城的兵丁拦住了去路。
“这位大人,还请表明身份。”
那门丁强行壮着胆子朝陈堪问了一句。
陈堪一愣,随即抬起手掀开了头发,沙哑道:“是我!”
听着陈堪有些沙哑的声音,门丁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打量了一下陈堪。
片刻之后,门丁忽然神色大变,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未知是侯爷驾临,卑职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侯爷恕罪。”
看着这门丁的表现,陈堪摇摇头,开口道:“无妨,本侯乃是回京奔丧而来,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可以,侯爷请!”
门丁起身,恭恭敬敬的退到了一边,门洞之内的将士早就听见了上前盘问的同僚对马上那人的称呼,急忙恭恭敬敬的搬开了拒马。
陈堪也懒得在城门口浪费时间。
这几天时间他都在纵马狂奔,除了必要的停下让战马恢复体力之外,基本上都是在战马背上度过,哪有时间打整仪容仪表。
就他现在这副尊容,别人要是能认得出来就有鬼了。
进了城,陈堪也没有耽搁,当即带着亲卫便朝着方府狂奔而去。
一路上,自然又是惊起一阵鸡飞狗跳,引得百姓骂声一片。
不多时,方府便已经历历在望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一挂挂在方府门前大树之上的大钱,大钱垂落,高三丈三尺,其次是方府门头之上巨大的白色招魂幡,大大的奠字在白色的招魂幡上迎风招展。
门上的对联换成了挽联,门头之上的灯笼也换成了白色的奠字灯笼。
陈堪看清这些东西之后,心中没由来的萦绕起一股淡淡的悲伤之意。
很淡,但,很刻骨铭心。
他翻身下马,快步来到方府门前。
方府门前空无一人,门后却是传来阵阵喧嚣声和哭泣声。
陈堪知道这是因为郑氏去世已经有一段时间,该来吊唁的同僚和亲友都已经来过,所以方府才未安排人来门前接应,而并非是方府不知礼。
陈堪快步进门,不大的院子被布置成灵堂,灵堂里许多人正在小声的攀谈,越过人群,郑氏的棺椁就停在正堂之中。
一进门,陈堪的目光就落在郑氏的棺椁上。
快步越过人群,陈堪知道了哭泣声的来源,正是方孝孺的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媳。
她们披麻戴孝,跪在棺椁面前,哭得几近晕厥过去。
方氏兄弟一脸悲意的跪在棺椁两边,不时的抽泣一下。
陈堪在灵堂之中扫视了一圈,却是未曾发现方孝孺的身影。
“大师兄!”
陈堪沙哑的开口喊了一声,陷入悲伤之中的方中宪一愣,随即有些难以置信的朝陈堪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