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城遇上莫锦心那一年,只是一个两岁多的小孩。
而莫锦心刚刚过了十岁生日。
如果放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给一个选择的机会,或许他们两人都不会选择认识彼此这一段机缘。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还小,遇见什么人,要做什么事,大多不在自己可控的范畴内,而这段缘分,也并没有他们自己可以选择的余地。
那年莫锦心是被父亲莫舟山带去霍家的。
那一天是个晴天,有着冬日的寒冷,午后的阳光却非常好,让人感觉身心舒畅。
莫锦心留着一头披肩的长发,穿着一身雪白的毛绒外套,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样,她的脸微微带着婴儿肥,红扑扑的脸蛋像半熟的水蜜桃。
在去霍家的路上小姑娘已经被父亲灌输了很多东西。
她知道她今天要去见的小朋友才两岁多,一个月前刚刚死了妈妈。
父亲告诉她那小朋友很可怜,自从妈妈死了之后他就没有开口说过话,对别人讲话也没什么反应,天天呆呆愣愣的坐在房间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还说小朋友原来是很开朗活泼的,因为妈妈去世受了太大打击。
而他的爸爸太忙没有时间照顾他,他现在非常需要有人陪伴,而她身为大姐姐,有责任心也有爱心,他们想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她。
莫锦心在想到霍三叔那冷冰冰有些吓人的脸时已经同情心泛滥。
她想那个小朋友多可怜啊,妈妈死了,爸爸又那么恐怖,他肯定一直一个人,很孤单也很害怕。
于是在见到那个传说中的可怜孩子之前,莫锦心已经完全进入了爱心大姐姐的角色。
之后她跟着爸爸一路走过霍家长长的走廊,来到三楼尽头那有着高高大门的房间门口,房门推开,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大这么冰凉的卧室,她找了半天,才在床对面的沙发腿边发现缩在地毯上那一小坨黑黑的影子。
这之前莫锦心是见过霍城一两次的。
只是年龄差太大,又是在宴会之类的场合,她只远远看过他两眼。
而这时眼前的孩子和她记忆里的样子一样小,只是多了些头发,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孤孤单单一个人。
他靠着沙发腿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本子不知涂着什么。
莫锦心走了过去,在孩子身边蹲下,看了半天,看他的本子上黑色的蜡笔描着一个只看得出长着四条腿的东西。
她看了一会儿轻声开口,说你叫霍城么,我是莫锦心,从今天开始就由我来陪你玩。
他像是根本没听到,手中的蜡笔不停,头都没抬一下。
莫惊心看了一眼孩子的脸,他皮肤苍白,垂着的一侧睫毛比她的洋娃娃还要黑还要长。
小姑娘对漂亮的东西都是有着天生好感的,她又说,那我就留下了,后面我们好好相处…霍城…阿城,以后我就叫你阿城,你是我小弟,我是你姐姐。
当然还是没人理她。
莫锦心脾气好也不计较,抬头看见旁边的茶几上放了好多书,她过去找了本喜欢的,回来在地毯上找了块地方,靠着沙发腿也安安静静的看了起来。
宽大的卧室里窗帘拉着,片刻就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莫舟山在门外看了一会儿,也没进去,随后关上门就离开了。
他这个大女儿性格温柔又好静,他就知道这个角色没有人比她更适合。
——
此后莫锦心开始经常去霍家。
起初是每个双休日去一天,后来变成去两天,再后来她放学后隔三差五也过去,小学的课程很轻松,她过去吃个饭,一个小时写完作业,还可以玩一会儿再走。
再后来霍家的老管家提出说这样跑来跑去也累,不如莫小姐就住过来?
反正家里空房间很多,司机平时也没事做,不如以后每天放学就去接了您过来。
当然您如果要回家的时候就回,就是这边也给您收拾间屋子出来,以后来去都方便。
当时正在吃饭。
家里没有其他人,长桌顶头一左一右就坐着她和霍城,老管家站在旁侧,说完恭谨的俯下身。
莫锦心有些犹豫,她抬头看霍城一眼。
他正低着头吃饭,安安静静的,今天的晚饭有片皮鸭,他正在包鸭子,手太小不小心就掉了一根黄瓜在桌面上,他看了看,捡起来丢到盘子里,又看桌布上沾了京酱,拿起餐巾不动声色的盖住。
莫锦心乐了。
笑得眼睛弯成两道小月牙。
眼前的孩子有着太多讨人喜欢的地方,比如吃饭的时候你给多少全部都乖乖的吃掉,小仓鼠一样。
虽然他显然根本没在意老管家说的话。
莫锦心笑着抬起头:“谢谢周伯,那我今天回去就问问爸爸。”
再后来,莫锦心就在霍家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就像有了归属一样,她去得更勤。
其实当时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私心,那时她自己家氛围不好,父母经常吵架,待在家里度日如年,而逃去霍家则轻松自在得多。
于是她更常去这个避风港了,每次去责任也履行得尽心尽力,不是带点好吃的就是带些好玩的,照顾小宠物一样照顾这个比自家妹妹可爱多了的弟弟。
时间长了,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其实她说的话霍城都听得见也都懂,他只是封闭太久,忘记了该如何回应。
莫锦心往来霍家半年之后,霍城快三岁了,病情没什么起色,家里给他安排了一个心理医生。
至此以后莫锦心更忙了,每个周末她都跟着霍城一起去见那姓陈的老医生,听一肚子的教学回来,也就是从那时起莫锦心开始全面了解霍城的病。
那时她也不过才十来岁,几年之后俨然成了半个专家,心理学的书买了一本又一本,批注做得满满当当。
莫锦心性格沉稳细致,从最初开始见陈医生起她就开始做笔记,把老医生提到的所有注意事项全部一笔一划写下来。
最初陈医生看着搬个小板凳学生一样认真的小丫头还觉得好笑,结果看过一次她的笔记之后,以后次次,每次都比前一次讲得更慢更清晰。
那两年莫锦心用掉了七本笔记本,都是可爱封皮女孩子最喜欢的那种,字迹从稚嫩到爽利。
什么能吃,什么不能;什么该做,什么不能;什么该鼓励,什么该劝阻;什么是她可以期待的,什么是她必须规避的。
她每天给他念故事书,因为陈医生说自闭症的小朋友需要语言环境。
她偶尔弹琴唱歌给他听,因为陈医生说愉悦轻松的环境能让小朋友开心。
她教他画画,教他弹琴,虽然进步甚微,不过陈医生说治疗效果达到就好。
她还在每次他生病的时候全天候悉心照料。
陈医生说那是心病引起的生理疾病,她想,那个时候他一定最难受,最想妈妈…
小朋友就在这样严密的看护下一天天长大起来。
虽然外表上他什么都没变,还是沉默不语,还是面无表情,还是穿着那一身守孝之后再也没有脱下过的黑衣,画画还是很糟糕,钢琴还是弹得不好,身边还是守着那个姑娘,从小学升入初中,她十三岁了,身材抽条眉目隐隐秀丽,还是那样温柔爱笑,爱穿一身白裙。
那一天莫锦心做完作业,抬头看见霍城缩在老位子写写画画,她拿了故事书跑过去,低头的时候却惊异的发觉霍城居然在写字。
她吓了一跳,认真看了才发觉他并不是真的在写,而是在临摹。
他不知什么时候拿了她的心理咨询记录本,正一页一页抄过去,已经写了满满几大张纸。
那纸上的字迹,一笔一划甚至都隐隐学着她的笔迹,莫锦心却知道小阿城其实一个字都不认识。
他看这些字就和看画是一样的,照着画出来而已,只是这样的进步已经让莫锦心喜出望外!
她觉得是时候开始教霍城一些正经东西了,他已经五岁,脑子也不笨,听了这么多年故事书,学认字学写字肯定很快的。
想定后莫锦心就把笔纸接了过来,先大致介绍了一下汉字,想了想,在纸上先写了陈医生三个字。
她没有挑最好学的字教起,而是选了霍城最熟悉的人和东西,这样当他看见这些字的时候就会有比较具象的概念,更容易记住每个字的模样。
她还不求他会说会写,打算先培养一下兴趣,如果霍城真的喜欢认字了,她再去买本字帖认真教。
莫锦心这样的个性长大了去当老师一定很合适,她的方法又有趣又好。
很快那张纸上就写满了很多名字,从花花草草,到猫猫狗狗,再到身边亲朋好友的名字,霍城很配合,她每教一个他都认真沉默一会儿然后点头,之后她回过去考他,说爸爸是谁,他会准确无误的把霍乾两个字指出来。
那一天下午莫锦心心里满满的都是成就感。
她把桌子椅子地毯沙发,所有能看得到的东西都写了下来,到最后有些黔驴技穷,身边安静趴了一下午的小朋友突然抬头看他。
他有着一双很黑很黑的眼,乌油油的小钉子一样,看不出情绪,干净又幽深。
莫锦心被望了望,愣了两秒终于回神,笑着拍了拍脑瓜。
“哎呀我怎么把自己给忘了呵呵~”
她笑着低头在纸上写下了三个字,莫,锦,心,笔触柔软,比其他所有字都写得更流畅漂亮。
她心情很好,写过之后用笔尖点一点,说莫,就是莫家的莫,锦,是锦绣前程的锦,心…她想了想,觉得之前锦绣前程大概说得太难了,换了个简单的,心,是天天开心的心。
莫锦心,锦绣前程,天天开心。
她把几个字写下来,写到天天的时候,忽然耳边传来极轻的一声低喃。
那声音朦胧,轻得差一点错过她的耳朵,笔尖戳破白纸的时候,莫锦心愣然抬头。
她对上那双小钉子一样的眼,接着便又听见了一次。
这是三年来霍城第一次开口说话。
第一次就是那么长的一句,含糊的,又清晰的。
他轻轻说,莫锦心,锦绣前程的锦,天天开心的心。
——
莫家的丫头立了大功。
让哑巴说话,可是跟让死人睁眼差不多的大功劳,当天消息传出去之后下头的人奔走相告,有人高兴,有人脸上带起玩味的笑。
莫锦心不喜欢哑巴这个说法,但是她无处反驳。
那天晚上,久违的,霍家家主霍乾回了老宅。
莫锦心领着霍城去见人。
她很紧张,生怕霍城会怯场不敢开口,结果他的表现出乎意料的好,他盯着霍乾的脸看了一会儿,轻声说,父亲。
一声已经足够,莫锦心激动又紧张的抬头偷偷瞄让她最害怕的霍三叔。
那张永远冷淡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片刻之后男人走过去,到了儿子面前,他小小的还不到他腿长,无声的,一只宽大的手掌落在孩子小小的肩头,轻捏了一下就放开,然后人就这样走了。
没有交流,似乎也没有半点温情可言,那一刻,静默无声中,身后的姑娘却是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是三年来阿城的父亲第一次碰他。
虽然不是拥抱,那至少是认可。
…
再之后,霍城的情况一天天好起来。
他仍旧不太开口,但是会同她说,同老管家说,同陈医生说,表达越来越好,口齿越来越清晰。
没多久莫锦心就发觉霍城也许远比她以为的聪明,他学东西快极了,几个月后他已经不再看故事书,开始一本一本把卧室书柜里原本放着做样子的砖头抽出来抱着啃。
看着这样的霍城,莫锦心感觉很奇异。
有一种自己养的小朋友突然长大了,又欣慰,又有些陌生的复杂心情。
同时,伴随着霍家这边情况越来越好,莫家,却已是走到了穷途末路。
莫锦心的父母在那一年彻底闹翻。
母亲离家出走了一次,后来自己跑了回来,精神却开始渐渐失常。
那一年父亲的冷漠,母亲的怨毒,还有妹妹的离经叛道,成了莫家的主旋律。
莫锦心这株多年来养在外头的小花,依旧还是那样安静又温柔的模样。
她可以用这样的性情去慢慢敲开一个自闭症孩子的心扉,却无法用这样的性情去拯救一个支离破碎家庭,她开始逃避,而在这个期间,她有了第一个男朋友。
那是一个高高帅帅的男生,打篮球很好,成绩也不错,笑起来的时候让人想到阳光。
莫锦心念初中了,年纪不大却已经隐隐长开,清秀漂亮的姑娘,还是那样温柔的个性,像一株静静绽放的百合,吸引了众多热烈的目光。
恋爱后的莫锦心忙碌了一阵子。
和所有沉浸爱情里的姑娘一样,她花时间约会,花时间聊天,花时间思念,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空闲,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常去霍家了。
那一年的夏天很热,带着临海城市特有的潮湿,那是莫锦心恋爱以来的第一个暑假,她花了很多时间陪男朋友,一场接一场的约会,过得很快乐。
等到霍家那边传来消息,莫锦心正看完电影和男朋友难舍难分腻歪了一阵回来,那时事情已经过去三天了。
当晚她火急火燎的赶去霍家!
冲到三楼走廊尽头的那间大卧室,她一把推开房门,就被里头扑面而来的冷气冻得一个激灵。
再然后她就看见了,看见霍城小小的身子正被一个四方的木头架子架住,摆放在卧室的空地中央,他的四周都是装着冰的盆,头上空调口嘶嘶吹着冻死人的风,可却是这样他的脸上却是一片通红,全身上下,更像是被开水烫了一样,血红一片!
“…怎么回事啊,这是怎么回事!”
莫锦心叫得声音都颤了哑了,她跌跌撞撞扑过去就要触上霍城的肩,被身边老管家急忙拦住!
“莫小姐别碰啊,不能碰的,会痛!”
一句话落的时候她已经跑近了,近看孩子那一身血红却是更加狰狞恐怖!
她是真的吓坏了,六神无主,眼泪说掉就掉下来了自己却是浑然未觉,她颤抖着伸手,想碰又不敢碰,他的身边好冷,那冷是直心底的寒!
“是怎么弄的?烫的?烫伤了?…”
“医院…对,周伯我们赶紧送阿城去医院啊!”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出去玩的,我应该守着他的…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在哪里烫的…”
“莫小姐…莫小姐!”
一旁的周伯脸色也很差,苍老的眼角透出深深疲惫。
他叫着莫锦心的名字,企图安抚下六神无主的小姑娘,今晚当家在家,他不敢弄出太大声响,他本来甚至不敢叫莫锦心过来,只是实在没办法,少爷高烧三天了,至今什么都没能吃下去…
老管家终于在最后一刻打断了莫锦心的慌乱,他死死扣着她的手腕,企图让她镇定下来。
“不是烫的,是纹身,纹身发炎。”
老管家一字一句解释。
“少爷要飞黄腾达了,当家说了,以后不仅义信当家的位子给少爷坐,日本山田组组长的位子,也是我们少爷的!”
老管家说着,两眼竟是隐隐有些泛光,“这是喜事!虽然现在难熬点,但是这是喜事!少爷三天前纹了山田组组长才能纹的龙纹,现在发炎了,但是等烧退了,不发炎了就好,没事的。”
老管家几句话解释清楚前因后果,脸上挂着泪珠,莫锦心还在呆愣。
她的脑袋在听过喜事两个字之后就发懵了,半天回不过神来,不知过了多久才机械回头,强忍着眼泪,再去看那一身惨不忍睹的皮肤。
起初她只看到血。
一丝一丝,血红的血丝,在那已经看不到本来肤色的肌理上蔓延。
那一寸寸肌肤,浮肿,淤红,最严重的地方甚至破损化脓,她忍住心口剧烈的揪痛勉强看了很久,才在这具支离破碎的小小身体上拼凑出一道极淡的蜿蜒痕迹。
那是龙?
她却像只看到一条细细小小的蛇,很可怜的,很孤单的,浸透在血水中,一条他和她都根本不想要的蛇。
那一刻悲伤和愤恨填满少女的内心。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好好站在这里,没有跌坐在地,也没有歇斯底里大吵大闹,她咬紧牙关默默掉泪,只在心里说,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这么做…
凭什么这么伤害她的阿城!
她那么努力,他那么努力,他们两个人一起那么努力从最黑暗最悲伤的地方爬出来,好不容易才走上正轨…
他才稍微好了一点点,他才过了多久正常的人生,他才五岁,他们凭什么在他刚刚好了一点的时候就迫不及待的逼他去承受这些,凭什么,凭什么!
“我要带阿城去医院。”
她在下一刻听见自己这么说。
说着她就行动了,伸手就扣上那木头架子,尝试把它们掰开,身后老管家周伯惊了一惊吓坏了,赶忙伸手阻拦,低低训斥出口!
“莫小姐,您这是干什么!使不得的,龙纹有灵性,只能硬扛不能去医院的!”
莫锦心根本不听,她已经开始用力!
“莫小姐!您在这样我不客气了!这里是霍家,当家今晚也在家,您不要惊动了当家到时候责任我们都担不起!莫小姐!我是叫您回来帮忙给少爷喂饭的,结果您却帮倒忙您…!”
“我什么?阿城烧得连饭都吃不下了我难道坐视不管?!”
莫锦心手被老管家牵制住,怎么都挣脱不开,一时气急转身怒吼!
“您轻一点,不要惊动当家!”老管家看着竟是比她还急,“说了龙纹是不能去医院的,否则少爷的罪就白受了!”
“您也知道他在受罪?”莫锦心怒极反笑。
“他都发烧了,你们还用这么冷的风对着他吹,身体吃得消?”
“他身上这个样子,都肿了都化脓了,就这样放着不管?”
“吃饭?你还知道吃饭!像这样架在这里多难受,他怎么可能吃得下饭…”
说着情绪上来,豆大的泪珠再度滑落眼眶,莫锦心浑身冷得发颤,她第一次发觉和蔼可亲的老管家居然会有这样完全无法沟通的时候,前一刻她居然还说这是喜事,哪有这样的喜事?…
那含着怒意的眼,那满面泪水的脸,成一道坚实的墙,生生挡在了孩子身前!
老管家周伯是自霍城出生以来就守在霍家的老人,对自家小少爷又怎么可能半点不心疼,经过这么一闹腾,老人的心也开始有了丝丝动摇。
他那么疼…
他那么疼!
莫锦心一直哭,一直哭,痛恨自己也痛恨这里所有人,他明明是再疼也不吭声的个性,所以他们才欺负他是不是,他不说话不喊疼,所以他们全部合起来欺负一个没妈的孩子!
“解下来,我要带阿城去医院!”
这一次声调里再无迟疑,莫锦心转身就继续掰那冰冷的木头架子,周伯急死了在一旁转,却是没能伸手再去阻拦。
她差一点就要成功了,直至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冰冷男声。
“走了,以后就别回来。”
半大的少女,老宅三年的生活,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
那么冰冷,那么无情,那一刻她的手指像是被冰锥狠狠划破了般刺得一疼,紧缩的时候莫锦心骤然回头,夜色下,对上门外黑暗中,一双冰凉无比的眼。
周伯在下一秒竟然颤抖如筛糠一样一把跪倒在了地上,叠声求饶!
被那双眼望着,竟是周身寒意席卷而来冻结了身心一般,莫锦心愣着,再也动弹不了半分!
她的三叔,她名义上的三叔,不知何时到的门口。
她称他三叔,却从来不敢认她为三叔,她一直觉得这个男人无比恐怖!
而此刻他就用着那一双比冰还寒的眼无声望着她。
“你想好了,人带走,龙纹就没用了,龙纹没用,人也就没用了。离了霍家,以后你养他?”
淡漠一句,莫锦心整个脑袋都是懵的。
两秒之后,对面的男人勾唇轻笑了一下。
“一回来就哭天抢地,隔了三层楼都听得到,我还以为怎么了,这不还和早上一样么?就这么一点伤,我霍乾的儿子难道扛不住?”
“或者,女人养大的崽就是不一样,天天泡在糖水里,连肉带骨都泡软了?”
一句,并无半点污言秽语,却是恶毒得叫人心悸!
像是淬了毒的鞭,轻轻一挥,啪得一声,直抽得人心肝俱烂!
十三岁的丫头,那里听过这样的话,受过这样侮辱,她愣了愣才觉出那话里的意思来,一双杏目瞪得滚圆,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明,明明是他自己不养的…
三年来他管过阿城什么,他在意过他什么,他看过他一眼么给过他一个拥抱么认真跟他说过一句话么?什么叫泡在糖水里,哪家泡在糖水里的孩子过得是这样的生活?!
她张嘴就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那些话,无论什么时点,无论什么身份,只要还罩在义信的天下,便是任谁也绝不能说出口的!
那一刻差一点就是生与死的危机。
下一刻却是很轻很淡的一声,蓦的赶在前头,压下那一声质问,轻飘飘的,落在死寂般的空气中。
“我不走。”
小小的一声,带着高烧的低哑,却是无比清晰,神经抽痛的瞬间莫锦心骤然回头!
霍城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那双黑钉子一样的眼,睁开了。
那眼里还是那样黑沉沉的,像是一眼能望到底,又像是什么都看不透,莫锦心喃喃张嘴,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呵。
门外角落里传来一阵轻笑,这一句,似乎让那空顶了父亲名号的男人扬起了些兴趣来。
“想好了,真不走?看这丫头的阵仗,不走可能就死了。”
一句生死,多么的云淡风轻。
小钉子淡淡望了过去。
“死了,也是命。”
“我不走。”
他说,说完回眸,半点助兴都不再施舍出去。
回眸的时候他无声朝着身前的女孩望去一眼,随后像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再次垂下眼去,还是那密长的睫毛,比她多年前最钟爱的洋娃娃的睫毛还要漂亮的睫毛。
也许直至那一刻,莫锦心才真切的体会到,自己的世界,他们的世界,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她花了三年时间,拼命把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从封闭的黑暗里拽出来,她原以为那是救赎,却不想,是把他推到了更恐怖的地狱中。
而如今她的孩子已在地狱里走远。
拉都拉不住的,走得太远,太远…
------题外话------
今天往事追忆篇,收不住的节奏,明天继续写完下。
当初写到辛家姐妹的时候,大家都难过伤怀,为了可怜的小紫。
而其实每一段真心都有值得刻骨铭心的地方,当年的霍小城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世界,而在他年幼最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身边跟着的是莫锦心,同样没有能力却是用拼尽了自己的一切去守护他的姐姐,莫锦心其实付出了很多,最后却是失去了所有,明天一章更伤,只能说谁都有无法触碰的过去,无法越过的人和感情,也正是因为当年有爱也有黑暗,成就了如今安浔和霍城的关系,他们之间有伤有恨,更多的却是看一眼就能可到心里的相知相惜,因为归根到底,他们简直像得像是同一个人。